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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2.24(1 / 1)

定王已有许久不做这样美好的梦。

梦里像是京郊的一处苑林,千百株桃花在斜坡上盛开,如有阳光艳艳洒满。坡下是开阔的草地,有美人在其中纵马嬉戏。梦里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却能看见翻飞的衣袂,两骑健马在草地间飞驰而过,带得美人身后披风猎猎鼓起。

定王心里竟很清楚,后面那个是嘉德公主,只是嘉德公主如今才十三岁而已,梦里她却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

前面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健马,骑马的美人身姿挺拔秀丽,修长的腿紧贴马腹,秀足踩在马镫上,像是随时能腾身而起。骏马淌过粼粼河水,疾驰向山坡,她果然飞身而起了,脚尖点向马背,纵身跃向那片桃花林。

像是有风吹过,拂动她的衣衫,吹皱满目桃花。

定王看不清她的面容,然而看着那身姿时,却不知怎的想起了阿殷。

只是那美人年岁既长,比如今十五岁的少女更具风姿神采,一跃之间,修长的腿、挺直的背,曼妙的身段便已浮现。

定王不知身在何处,只看着她抱了满怀的桃花纵马而来,递给嘉德公主。

梦里的嘉德公主喊着“皇兄”向他奔来,定王拔腿往前走,却不知怎的一脚踩空,猛然自梦中惊醒。

微屈的腿仿佛抽搐了下,残留方才踩空的余韵。

定王怔怔看向帐过前情,此时便将当时的打斗复述一遍,只隐了周纲重刀滑过腰际的那一段。她说完了,又兴冲冲的将昨夜回思的体悟讲出来,说周纲下盘稳、刀法狠、力气重,与她从前碰见过的对手截然不同,凭技巧未必能够取胜,往后碰见这般对手,该当如何应对等等。

陶靖对此倒是极赞赏的,对的加以引导,错了便也点拨。

阿殷在这上头记性不错,将周纲的招式拆开来说,父女俩探讨应对之策,竟自说了小半个时辰。待得早饭备好,父女俩吃饭时,陶靖却将话锋一转,睇向阿殷

“方才你说,在铜瓦山时不曾受伤”

阿殷微怔,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碰见父亲隐然严厉的目光时卡住了。她很清楚父亲的性子,纵容她的时候,哪怕她要摘天上的星星,他也会答应。然而他一旦严肃起来阿殷被父亲的目光压着,心里渐渐忐忑,声音压低,“其实受了点小伤。”

“小伤”

“嗯,郎中也说了不碍事。”阿殷低头将软糯的清粥送入口中,声音更加含糊,“不信你问如意。”

从如意那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的。陶靖搁下筷箸,徐徐道:“昨晚碰见了冯远道。”

所以冯远道其实已经将铜瓦山上的情形告诉他了那他刚才为何不直接戳破,还放任她口若悬河阿殷将头埋得更低了,将那地面当成冯远道狠狠踩了两脚,才嗫喏道:“父亲都知道了,还问我。”

陶靖强忍笑意,片刻后才道:“知道错了”

阿殷默默抬起头,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后怕。当时轻率了,往后会记着教训的。”见陶靖缓了脸色没有穷追的意思,便就势道:“不过也是我立功心切,想着活捉了周纲能被殿下赏识,才会冒失。”

“你年纪还小,不必急着立功。况我送你去做侍卫,原始为了历练,殿下赏识与否,有什么要紧。”

阿殷停了筷箸,因正好将话说到了这份上,便过去掩好门窗,郑重道:“有件事,我近来总觉得担心。父亲或许听说了,殿下在前往铜瓦山之前,请走了百里春的薛姬。百里春虽被认作是销赃的地方,然薛姬的身份却十分可疑。定王殿下金尊玉贵,却两次亲往百里春,这般郑重的态度,更是异于平常。”她深吸了口气,这半年来压在心头的话语,此时很自然的,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流淌出来

“当年景兴皇帝禅位,代王从东宫迁出,难道是心甘情愿的么父亲回府时,恐怕也听郡主说过,她与金城公主不睦,甚至有时候,连寿安公主都为金城公主的骄纵而不忿。代王和寿安公主难道就心甘情愿的拱手相让,忍受旁人作威作福。毕竟”她将声音压得极低,甚至连近在咫尺的陶靖都听得模糊,“这天下,原本该是代王的。”

“阿殷”陶靖绝未料到女儿竟会有这般想法,听到如此骇人之语,立即出声喝止。

阿殷却将想说的都说了,只是往后退了半步,坐回椅中,肃然道:“女儿所说的,固然骇人听闻,但是也请父亲细想。怀恩侯府固然贪财,姜刺史却冒这般大的风险,与这些土匪串通,难道仅止是为侵吞军姿这罪名议定,皇上若不追究便罢,若是追究,他怀恩侯府能扛得住再说了,偌大的凤翔,去哪儿销金不好,为何偏偏要找那个东襄来的薛姬”

这确实是陶靖先前不曾细想过的问题

姜玳倒也罢了,怀恩侯府在朝中的稳固地位,靠的不止是老牌世家的名声,更是金银打造了坚实的底座。早年景兴帝在位时放任其敛财,待永初帝即位后就每况愈下了。姜玳会在此时以匪类为幌子敛财,虽则大胆,却也不算太过费解。

奇怪的是那个薛姬。她竟是个东襄人

陶靖固然不会立时深信阿殷之言,却还是疑惑,“薛姬的身份,定王曾查过”

阿殷稍有犹豫,旋即断然道:“据女儿所知,薛姬是在东襄太后主政后来到凤翔,随即声名鹊起。而且在此之前,姜刺史治理西洲有方,我偶尔能去看马球赛时,也听过人夸赞。怎么这两年闹了旱灾后,便到了土匪横行的境地这其中缘故,父亲也可细想。”

她未说定王是否查过,实是确实不知此事。定王做事经络分明,各有安排,要紧的事绝不会对她这等侍卫泄露风声。她之所以笃定,不过是凭借前世所发声的事,加以推测罢了。

陶靖却是越听越骇然。

他在姜玳之前来到西洲,不过想着女儿渐长,不必像幼时那般谨慎守护。他远离京城,正好脱离临阳郡主的压制,另闯出天地,为女儿谋个出路。即便后来姜玳到任西洲,两人面上客气,私下里没多少交情。

而今阿殷一说,许多事便可疑起来。

东襄太后与代王是一母所出,据说自幼亲厚。那个女人野心勃勃,掌控了东襄的局势,焉知不会对这边的皇权更替坐视不理更何况陶靖曾听过些关于景兴帝禅位内情的风闻,此时细想起来,只觉背后出了层冷汗。

假若景兴帝禅位并非出于自愿,代王和寿安公主不甘心看旁人作威作福,东襄太后不甘心原本属于亲兄弟的江山旁落他人之手,那么他们会如何应对姜家当年拥立景兴帝,如今与代王藕断丝连,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冷汗涔涔的劲头背心衣衫,陶靖看着女儿,又是震惊又是惭愧女儿来到西洲不过半年,就有此察觉,他却全无知觉,这是何等迟钝假若姜家当真有此野心,临阳郡主必然难以开脱,万一来日事发,他和一双儿女当如何自处

陶靖的脸色愈来愈沉重,愈来愈严肃,甚至如意扣门提醒他到了该出门的时间时,都冷声喝止。好半晌,他才问道:“你已察觉了什么”

阿殷摇头,“女儿就是觉得疑惑,但是并不曾掌握什么证据。”

“好,这事你往后只做不知。”陶靖断然,没了方才教导阿殷时的缓和,态度全然不容置疑,“不管他们是否有此图谋,你都不能卷进去,否则太过凶险。十月时,我会带金匮府兵至京城宿卫上番,届时会暗中查访此事。阿殷,你千万记住”

他扶着阿殷的肩膀,是从未见过的严肃,“这件事情你绝对不可轻举妄动,若稍有流露,被人知觉,便死无葬身之地”

“我知道其中厉害”阿殷亦沉着点头,有父亲在跟前,却不觉得慌张,“这些事若属实,定王必定有所发觉,自有常司马等人去操心。女儿只做个忠心的侍卫,只求博得定王殿下的赏识,旁的事情,一概不会操心。”

陶靖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她在铜瓦山冒险立功的心思。

一时间,也不知该为女儿的懂事欢喜,还是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悲叹。

当年临阳郡主的一时执念、姜皇后和怀恩侯府的无耻威压,拆散了原本和睦安乐的家庭。而今姜家有此野心,却平白将他和一双儿女拉下了水。不管女儿所猜测的是否属实,将来想要在跟临阳郡主割裂后还能有立足之地,跟随定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毕竟比起东宫中庸碌善妒的太子,这位殿下对军伍和袍泽有特殊的感情,也更加是非分明有主张。

昨夜想好的许多劝阿殷的言辞皆被消息震得退了一射之地,陶靖震惊之下,回到屋中静坐了一炷香的功夫,才出门去了都督府。

阿殷不露痕迹的跟父亲揭出了临阳郡主的心思,却难免想起前世的父死兄亡,待陶靖走后,去果园里足足坐了两个时辰。

剿了铜瓦山和南笼沟两处匪寨,定王先前派出去的人手差不多都收拢了回来,都督府中人手增补了不少。据陶靖所说,此役中折损了几名侍卫,有重伤的,定王皆准他们休沐数日。似阿殷这般拼力擒获匪首的,功劳非寻常侍卫能比,既然负伤在身,休沐两日也不碍事。况且她也不敢拿身子冒险,于是这些天乖乖在家卧床。

陶靖倒是格外忙碌,连着数日早出晚归,皆是奉定王之命处理剿匪收尾的事情,做事也比从前更添两分勤谨。

周纲和周冲既已被擒,后面审问查访,必然会牵扯出姜玳等人。这等事非阿殷所能置喙,陶靖有意叫她养伤,加之晚间回来时疲累,也不说这些事情,只是吩咐如意务必精心照料,不叫阿殷调皮乱动。

等阿殷养好了伤前往都督府时,已是九月初了。

西洲临近北地,比京城稍稍寒冷些,这时节里黄叶凋落,艳阳当空,刮过去的风却日渐寒冷。

阿殷数日不曾清晨上值,这回穿好了衣衫出门,才觉寒风侵骨。到了都督府中的值房换好装束,前往政知堂时,定王竟然已经在里头跟常荀、高元骁议事了。

窗扇虚掩,经那一道缝隙窥进去,可以看到一袭玄青织金的长衫,磊落挺拔。

阿殷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到门口时跟夏柯打招呼。

夏柯数日未曾见她,此时见阿殷无恙归来,眼中分明是惊讶,小声道:“听说那日你与冯典军打败周纲,受伤不轻,都好了”

“将养数日,已经无碍。”阿殷瞧着队里另补了个新人,有些诧异,“咱们换人手了”

“蒋虎战死了。”夏柯面色一黯,低声道。

阿殷一怔,半晌无言。那晚都督府除了秦姝和薛姬那边的人手未调动之外,几乎倾巢而出,定王的八名侍卫自然也不例外。她记得当时蒋虎是跟夏柯一起往南笼沟去,她走前在值房碰见他,蒋虎还说让她多加小心,回来同享庆功宴。

却未料一夜恶战,她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蒋虎却已不见踪影。

阿殷自入都督府已有半年,每日里同其余三人守卫跟随在定王左右,或是各自传讯办事,或是一起默然值守,有时候得空也会笑谈,说说凤翔城中的美食好酒,说说亲友将来,都有些交情。

蒋虎也是京城人士,不过出身平平,爹娘都是寻常布衣,他因生就勇武,又有副好身手,加之体貌端正,便被选做侍卫。兼之他为人热情,阿殷对他印象极好。

这队中四人,除了阿殷之外,便是蒋虎最勤恳上进。他说京城繁华富贵,爹娘劳碌一生,他必会竭尽全力出人头地,挣个体面的官职,叫二老面上添光。

言犹在耳,音容如昨,那般鲜活的人却还是无声无息的去了。

阿殷怔忪半晌,低声叹息道:“回京城后,咱们去看看二老吧。”

夏柯点头,半晌,也是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蟹蟹地雷,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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