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将军。”姒锦喊了一声,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这个状况。
当初整个长安,谁人不知她心慕江夏王王览?
现在的状况,即便她再如何解释,看上去都像是私会王览。
顾长风提着剑大步跨进殿,很快将殿门反手关上。
雨水顺着他刚毅的面颊滑落下来,浸入他玄色的衣襟,看不出任何痕迹。
他审视了姒锦一番,待确定她无恙,这才转过脸看向王览,冷声道:“这里不该是王爷该来的地方,她也不是你该见的人。趁顾某还没有动手,王爷还是带着你的人赶紧走罢。”
“都说顾将军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如今一见身手果真不凡。”王览挑衅一般地笑了起来,“只是本王今日来了,就不怕你对我动手。”
顾长风讥笑道:“你确实不怕。你已经将她害成这样,你有什么可怕的?当初被抓进暴室的不是你,服毒的也不是你,如今双耳失聪,被迫出嫁的更不是你那陈女。”
说到后面几句,他故意侧开身,不让姒锦看见他的口型,声音也低了下去。
待他言罢,王览脸上已寻不见半丝笑容。
姒锦助阿薇逃奔被擒入宫他是知道的。但是等他接到消息时,她已经被放出来了。报信的人说是她的长姐姒昭仪在温室殿外求了一夜,所以被抓的第二天就放出来了,萧凌还派了太医医治。
现在想来,萧凌暴虐成性,就算再宠爱姒昭仪,这么轻易放人出来,定然发生了什么事。
难怪他方才第一次问她话的时候,她好似没听见一样!
王览再次看向姒锦,一字一字的问她:“阿扶,你自己说,服毒是怎么回事?你的耳朵又是怎么了?”
他语气森寒,目光阴鸷,姒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其实也没有什么的。”她说,语气轻松,“你看我这还不是好好的。我耳朵也不是完全听不见。你也知道皇上折磨人的手段,当时我害怕极了,被抓进去之前,就自己备了毒药。但是我其实也挺怕死的,真的被抓进去了,又害怕了,只敢吃半颗。现在虽然耳朵不好了,但是好歹捡回了条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安慰王览,而是真心这样觉得的。她这个人没有其他什么长处,就是这种随遇而安的心态特别好。更何况这件事也过去好几个月了,她自己早就想通了。
王览没想到她还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中陡然升起了一种无力感。
好半晌之后,他才自言自语一般道:“那时候,你真该死了才好。”
姒锦愣了愣,随即点头道:“那你就当我死了罢。”
毕竟她也是要嫁人了,以后与他有什么牵扯总归是不好。
于是她把话继续说下去:“听说豫章王是一个顶好看的人,我觉得嫁给他其实挺好的。”
王览被她后面一句话说得完全没了脾气,一拂袖,恨声道:“罢,今日且随你去了。但是阿扶你记住,我方才说得话,迟早有一日,我来接你!”
这件事再多说无益,姒锦懒得理他。
顾长风却已经侧开身,收剑入鞘,摆出一副“好走不送”的模样,道:“王爷好走。”
王览往前行了几步,回头再次看了眼姒锦,见她脸上丝毫没有任何流恋的神色,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随即不由快了些,待出了殿门,还不等人给他撑伞,就冒雨径自往府门外去了。
等王览走远了,姒锦俯身朝顾长风行了个礼,道:“今日之事,烦扰将军莫要与他人言。”
顾长风忙道:“翁主不必多礼,顾某来时未带随从,定然不会与他人多言。只是日后遇到此事,先与顾某相商一二才好。”
姒锦点了点头,道:“也是我一时疏忽。”
她看他脸上和发鬓上都是雨水,想来是急忙赶来的,心中有些过意不去,遂从袖中掏了巾帕出来递给他。
“将军先擦擦脸吧。”
顾长风推却道:“顾某是个粗汉,还是不要污了翁主的帕子了。”
姒锦笑了起来:“不过是方帕子,不打紧的,脏了就不要了。”
顾长风有些恍神地看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心中虽然知道是不该,但手已经接住了她递过来的巾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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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王览这场风波,许是老天爷都不在为难姒锦,当天夜里雨就停了,第二日居然还放了晴。
晴天赶路自然比雨天要快上许多,虽然离婚期十月十五只余半月,但紧赶慢赶地,送亲队伍还是在十月十四这日傍晚抵达了吴郡。
之前已经派过信使通报,所以等姒锦的车驾抵达城郭外时,已经有人领兵在城门口相迎。
顾长风勒住马,看了看面前领人迎上来的白须老头,正是吴国丞相苏复,不由得微拧眉头道:“翁主既来,豫章王何不亲自相迎?”
苏复并不被顾长风的气势所惧,行了个揖礼,方道:“王爷前日偶然风寒,这两日旧疾复发,太医嘱咐切不可吹风。如今冬夜天寒,故而派老臣前来相迎。”
“罢。”顾长风抱拳道:“那烦扰大人带路了。”
苏复应了一声,登上马车,领着一行人前往吴宫。
吴地乃属鱼米之乡,物饶丰富,吴宫比之长安汉宫不显丝毫逊色。殿宇重重,斗拱交错,长桥水榭,复道行空,虽不及汉宫的壮美,但却更有雅致灵巧的韵味。
姒锦作为吴宫未来的女主人,由宫人们自端礼门迎入,经萧决所居乾元宫右侧复道直抵长春宫正殿燕阳。
燕阳宫外早有宫人候着,待秋水扶了姒锦下了车驾,她们齐声拜道:“拜见翁主。”
姒锦微微颔首,柔声道:“都起来吧。”
领头的一个宫婢上前几步,恭敬道:“奴婢是长春宫内司奉仪,翁主一路劳顿,殿内已经备下热汤膳食,请翁主移步。”
姒锦见她举止端方有礼,比之身后那些宫人年长许多,想来是萧决专门派来帮忙打理长春宫诸事的老人,遂道:“我初入吴宫,日后还烦扰奉仪姑姑多多费心了。”
“奴婢自当尽力侍奉翁主。”奉仪姑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亲自上前扶过姒锦,引她入殿。
燕阳宫内陈设一新,纤尘不染,看得出是不久前刚经过精心打理过的。
姒锦在宫人们的伺候下沐浴更衣,用过晚膳,便有些困倦了。这一路上她一直也没有休息好,这会子沾了温软的床榻,不由得连连打起哈欠。
奉仪姑姑见状,含笑屏退了宫人,只余姒锦贴身的两个婢子照顾。
秋水给姒锦掖好被脚,见她已然睡眼惺忪,便将一旁的烛火吹灭了两盏,道:“女郎好生歇息,明日大婚还不知要如何折腾。”
姒锦缩在被子里舒服地叹息了一声,闭上眼含糊不清道:“也不知道明日豫章王可不可吹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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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章王大婚,吴郡属官皆要入宫观礼,再算上其他藩王派来相贺的使君,今日的吴宫比往以往更要热闹许多。
姒锦如同一个牵线木偶在宫人的服侍下,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妥当之后,被簇拥着浩浩荡荡往乾元宫而去。
乾元宫主轴有三殿,前殿名章和,是萧决朝见群臣的地方,婚礼也是在这里举行,中殿名存心,是他处理公务休憩之处,后殿曰交泰,是他日常的居所。
天幕已经黑沉下来,章和殿早已点了灯火,红烛高烧,一派喜庆之色。
姒锦站在殿门外,朝殿内看去,宾客于两侧分席而坐,只余一人着朱红吉服,身长玉立于殿上,似是已经候她多时。
虽然第一眼只看见了萧决的侧颜,但还是令姒锦在那一刹屏住了呼吸。微黄的烛火下,男子的面颊都似打了一层柔光,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形貌昳丽。
传言果真一点都不假,她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男人面孔。
此刻四座都已经安静下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缓步入殿,一步一步朝殿上的萧决走去。
姒锦此刻双手端于胸前,低眉敛目,却依旧能感受到前方萧决若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毫不避讳的探究。
每走一步,都似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虽已经入了冬,但她掌心已经沁出了一层汗湿。
待姒锦行至垂带踏跺,数阶之隔,萧决先俯身朝她伸出了手。
姒锦看着面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不由抬眼看向萧决。
面前的男子也正看向她。
四目相对,姒锦看他的嘴巴动了动。
他说:“翁主,请罢。”
姒锦微微颔首,借他之力拾级而上。
萧决的手很大,手指异常冰凉,这份凉意让她略略平静下来。
有司在一旁开始唱礼,两人一一行过沃盥、同牢、合卺、结发诸礼后,被一同送入交泰殿。
喜娘捧着五谷进来,边唱撒帐歌,边围着新人往帐子上、床上、被褥上抛撒斗里的东西。
姒锦和萧决端坐在床榻上,等喜娘将撒帐歌唱毕,两人身上都落了许多红枣、莲子、花生。
喜娘满面堆笑道:“祝王爷、王后,和满安泰,多子多福。”
萧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道:“都下去吧。”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却颇具威仪。
一众宫人敬喏,鱼贯而出,喜房之中顿时只余一对新人。
于姒锦而言,萧决不过是知道个名姓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虽然他现在已经是她的夫君,但她还是有些无措应对现在的状况,只好陪着他一起坐着。
萧决这时候却站了起来,枣子花生尽数从他身上掉下来骨碌碌地滚远了。
他也不看姒锦,径自去到案前斟了盏酒,一仰脖子饮尽了。
烈性的药酒划入咽喉,让他整个身子都开始发烫,总算是有了些暖意。
“嫁给我,翁主可觉得委屈?听闻你心慕的是江夏王王览?”他将酒盏搁下,徐徐问她。
萧决这时背对着姒锦,案台又隔得远,她是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的,只是看他将酒盏搁下,便再也没了动作。
她有些奇怪他怎么了,却又不敢太近前,只是站起身道:“你、你没事吧?”
昨天她还听人说他病得连风都吹不得了?现在居然还在饮酒?
萧决嗤的笑了出来,转过身看向一脸茫然的新婚妻子,信步朝她走去。
他腰侧的佩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击玉之声,及近了,他目光沉沉逼视着面前的女子,一字一顿地说:“我自当好得很。只是翁主这顾左右而言他的伎俩,并不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