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回到他们初遇的那天,她一定策马扬鞭远远离开,不将他卷入她身边的是非之中,或者她将他远远调离身边,怎样,也好过如今这种状况。
又是一刀重重砍下,这次换成了腿部,许是因为砍到了大腿动脉,鲜血在空中喷出了一条弧线,躺在地上的北蛮人抽搐了几下,呼吸渐渐弱了下来。
大壮随意擦了擦溅在脸上的血滴,不让它们模糊了自己的视线,他要看清楚,这些人的表情,一分一毫都不能错过,这样即使日后到了地下,见到翠缕,他也能告诉她,所有欺负过她的人最后都遭了报应。
顾长歌没有动,纵然知道救下这些人会对她更有力,但是她还是看着大壮一个一个将剩下的北蛮人屠杀殆尽,等到最后一个人咽气,她终于开口:“大壮,跟我回去吧。”
大壮摇了摇头,只又拖沓着步伐来到翠缕身边,终是坚持不住,跪在地上。他吃力地将翠缕的头抱在怀里,神情恍惚:“回去?回哪?我早就回不去了。”说着竟低低笑了起来,神态癫狂。
顾长歌轻声道,“大壮,你还有你表叔,他还等着你回去给他养老送终。”
“其实,她不知道我喜欢她,甚至她可能根本就不记得我这个人,所有关于我和她未来的幻想,只是我一个人的妄想罢了。将军,也许你觉得这很可笑,但这又如何,在我心里,我始终是她的未亡人,纵然她先我一步,我也要将她世上的事安排周全才好去见她。说到底,将军,我也是个自私之人。”
大壮抬头看着她,语气木然:“我曾经以为,一个男人再怎样不堪,但最起码要做到两件事,一是保卫自己的家园,不让它受到别人的侵袭,二是保护自己所爱之人,不让她遭受伤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尽力去保护的人却去伤害我爱的人,将军,为什么!”
顾长歌无言以对,纵然从小她被人夸做能言善辩,但此刻面对大壮泣血的追问,她任何理由都说不出来。
原来,他知道。
大壮并不傻,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的事情。他猜出了这件事的主谋并不是北蛮人,他猜出了翠缕是因为他的原因受到伤害,他猜出了其实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即使如此,他还是对她说,“将军,我感谢你。”
门外的骚乱声渐渐大了起来,原本因末影出去交涉而平静的局面开始失控,顾长歌知道,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大壮也知道。
“大壮······”
“将军,”大壮打断了顾长歌的话,道,“我表叔虽然脾气不好,总是骂人,但他其实是个好人,他的膝盖一到下雨天就会痛到没法下床,要人照顾,还有·····”
微微侧头想了想,大壮道:“好像也没有了。”
顾长歌心里一沉,一个不好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匕首刺入肉体的声音就传来。
大壮握着翠缕的手将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似是因为扎的不够深,又狠心往里用力捅了捅,顾长歌都来不及阻止,一下子,大壮眼看就活不了了。
他冲顾长歌虚弱的笑了笑,“我表叔,就拜托给你们了。”
然后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根染血的白玉簪,不是多好的质地,但做工还算精美,大壮慢慢将它戴在翠缕头上。这个簪子他买了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送给她,便小心放在怀里收着,如今,终于能给她了。
大概因为快要死了,大壮脑海中飞快闪现了很多画面。
他想起他第一次到京都,走错了路来到翠缕家的院子前,她正在晒衣服,面对他的问路红了耳朵,但还是细心的给他比划怎么去,她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啊”,见他半天不懂,还拿树枝在地上画给他看·····
他想起他再次经过那附近时,一群小孩拿石头子丢她,嘲笑她是哑巴,尖锐的石头划破了她的额角,血滴顺着脸庞的弧线滴落,可她一声不吭,连疼痛的惊呼都不曾有,她只是抱着腿蹲在墙角默默承受这些,等他将孩子赶跑,她抬头冲他露出了一个虚弱至极的微笑·····
他想起他巡街时,刻意将末影带到她家附近,原只想远远看看她,却看到她神情灰败的跪在自家大门外,门里是寡母的喝骂声,措辞恶毒下流是大壮从没听过的,门外的翠缕不像是她的女儿,倒像是她的仇人,四周邻里围观议论声不但没遏制她的势头,反而让她骂的更凶。他看着她跪在那,羞耻的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心里莫名一痛。他想带她走,想让她不必受此屈辱,可是他不能,他没有能力也没有立场这么做,他只能别过头带着末影快速离开······
他想起他今日照例路过她们家门前,看到的是白幡挂起,几个邻里陆续前来吊唁,他以为她寡母逝去犹豫着是否进去看看她,哪怕不能说话远远看她一眼确认她无事就好,可是一个恍神看到的是她母亲抹着眼泪送邻里出来,他只觉脑袋一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再恢复意识时,他已经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从旁边寡母的哭诉咒骂中他知道了她的绝望。
她只是如往常一样带着做好的绣品上街售卖,不同的是因为是皇后千秋节举国同庆,她选择了晚上上街,然后碰到了几个喝醉酒的北蛮人,然后在黑暗的巷子里永远闭上了眼睛。不是没人看到,不是没人听到,只是那些人都选择了事不关己,所以最后回来的只是她残破不堪了无声息的尸体……
他想起他抱着她一路闯进驿馆,刀剑相向,他不知道自己挥了多少次刀,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挨了多少刀,他只想着杀了那些人,后果怎样他全然不管。那时候有一刀重了些,伤了他的肺腑,他忍不住咳了一口血,几滴溅落在她唇上,顺着她的唇缝晕开……
他还恍惚想起了他以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她被喜婆从花轿背出,跨过了火盆,与他牵着大红绸布走过观礼的宾客,拜过天地,拜过高堂,夫妻对拜时不知哪家调皮的孩子揭了她的盖头,她有些惊慌,随即涨红了脸。她略施薄粉,一双眸子水汪汪的,里面满满的都是笑意,他也大着胆子去拉她的手,她轻轻挣了挣见挣不开,就将手放在他手心里了,他握着手心里小小的手对她说着,翠缕,这辈子,我们不分离。
他笑了笑,神色温柔,带着最后的留恋轻轻在她耳边说:“翠缕,这辈子,我们不分离。”
末影终于拦不住了,紧闭的大门轰隆一声打开,外面等候许久的士兵疯涌而进,之后杨轩瑞背着手走了进来,他的身后是京都府尹与末影。
看到庭院里大壮与翠缕两人相拥的身影,杨轩瑞面上闪过一抹惊讶,不过只一瞬就又恢复成他惯常的温和笑颜。
“顾大人,皇上让你尽快回宫面圣,对于北蛮使节被杀一事还需要你好好解释解释。”杨轩瑞道。
想起大殿之上他面带嘲讽的说“你救不了他。”,顾长歌握紧了拳头,从顾君行死后,她就发誓她绝不会让自己再陷入这样无能为力的境地,所以她这么多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一点一点增加手里的筹码,即使后来回到京都面对秦帝,她也没像此刻这般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废物。
将所有情绪压在心里,顾长歌神情冷淡的看着杨轩瑞,答道:“我自然会向皇上解释,不劳杨大人挂心。”
杨轩瑞没在意此刻顾长歌冷淡的语气,只神情担忧的看了她一眼,便叹息着退到一旁,那样子就像别人常说的一样,杨四公子是个菩萨心肠。
顾长歌不再看他,他惺惺作态的样子让她恶心。从末影手中接过他的披风,将大壮两人重新裹住,低声吩咐:“将他们厚葬了吧。”
京都府尹忙阻拦道:“他们是人犯,尸首恐怕不能交给顾大人,还要看北蛮人怎么说。”
“你不要欺人太甚!”顾长歌喝道,虽然是冲京都府尹说的,可她眼睛却直直盯着杨轩瑞。
这时候不想着怎么去平息秦帝的怒火,反而为了两个死人大动干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太过儿女情长也只不过是将软肋暴露给别人。顾长歌,不过如此。
两个尸首罢了,给她就给她吧,毕竟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杨轩瑞想罢就冲一脸为难的京都府尹微微点了点头。
得到杨轩瑞示意,京都府尹便松口答应了下来。
将末影留下来处理大壮的后事,顾长歌翻身上马,冷冷的看了杨轩瑞一眼,随即扬鞭策马向皇宫跑去。
这一次她救不了大壮,但是她发誓,总有一天,她要他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