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窦宪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履霜的场景。
那是永平十五年的三月底,他十七岁时的一个懊热的下午。他刚从外面打完马球回来,满身都是汗水,正不耐烦地往府内走着,管家窦阳明出现了,拦住他道,“侯爷请您快过去。”
窦宪脚步不停,“有什么事,等我沐浴完再说。”
窦阳明劝道,“二公子还是去吧,阖府都在了,只缺了您。”
窦宪停下脚步,皱着眉看他。
“表姑娘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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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眼里,好像有水汽。——窦宪见到履霜,这样想。
成息侯窦勋眼角瞥见他,不悦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妹妹。”
窦宪哼了声,一边走过去,一边懒洋洋打量女孩。
她穿着素白的衣服,站在他两个脂粉容艳的堂妹身边,一双细长的眼里满是将落未落的泪水。乌发红唇,干净至斯。
窦宪知道,那是他堂姑母窦嫣的女儿,谢履霜。如果没有记错,她今年是十四岁。他走近了,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
成息侯皱眉道,“不知礼的孽障。”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女孩说,“往后你便在快雪楼住着,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只管告诉我。”指着身旁的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若闲了,就去找府里的哥哥姐姐们,大家一同伴着。”见侄女窦萤不屑地撇了撇嘴,提高声音又道,“若有人欺负你,不管是丫头婆子,还是我这些孩子,也只管讲,千万不要外道。””
即便他这样说了,侯府的几位小主子脸上仍挂着轻视之色。成息侯遂沉声又道,“还有,从此履霜不再姓谢。我会奏请陛下,让她入我家的族谱。今后你们见了她,记得叫一声四姑娘。”
众人顿时哗然,就连窦宪脸上也有了些惊异之色。
谢履霜轻轻拉了拉成息侯的袖子,“...舅舅。”
成息侯温声问,“怎么啦?”
“周姨娘呢?”
“我已派人把她交给了官府,一经审讯,想来处斩也只在几日间了。”
谢履霜怯声问,“可不可以不杀她?”
“不行!她竟敢在你杯中投毒!差一点你就失明了。这样的人......”
“别杀她吧。”谢履霜的眼睛湿漉漉的,却是说,“我也想让她尝尝有感觉却睁不开眼的滋味。”
侯府的几位公子姑娘都悚然一惊,就连成息侯也微微变了脸色。窦宪一一扫视众人,忽然扬眉大笑,“明叔,还不按四姑娘的吩咐去做?”又问谢履霜,“我要走了,你一起吗?”
她犹豫地点了点头。
路上,窦宪随口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履霜转头看他,声音细细的,“知道,你是窦宪。”
他瞥了她一眼,道,“以后要叫二哥。”
履霜固执地说,“窦宪。”
“二哥。”
“窦宪。”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好,随你吧。走,带你去见我母亲。”
两人出了大堂,往西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履霜远远看到一座青黝黝的房屋。走近一看,那竟是一间小巧别致的道观。
窦宪上前去叩门,“湄姑姑。”
须臾,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穿缁衣的女子开了门,“二公子来啦。这位是?”
窦宪懒的答,只带着履霜往里走,“去请我娘出来。”
湄姑姑答应一声是,服侍他们坐下,转身去内室请成息侯夫人泌阳长公主。
片刻后,同样身着缁衣的长公主,静静地踏了进来。
窦宪站起身,带着履霜行礼,“娘,这是......”
长公主平淡地截断,“这是你谢姑母的女儿吧。”
履霜说是,与她见礼。
长公主笑了笑,赞道,“好标致的女孩儿。”
窦宪笑,“可不是。远远看着,倒像爹的女儿。”
“不然你爹也不会天天口上心上地惦念着啊。”长公主转头问起履霜淡话来:你爹怎么样了?进京的路上,下人可曾怠慢?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履霜乖巧地一一回答,“爹如今被人参了乱妻妾位,官职被罢免了,我来时,他每日在家喝酒。”又道,“丫头婆子们都很照顾我。吃得惯。”
长公主点点头。见履霜举止柔弱,她抬头对儿子道,“你的性子我知道,再强横没有的。在二房那三个堆儿里撒疯,我不管,履霜这里你提着神。”
窦宪笑道,“妹妹这么乖,我怎么会欺负她呢?娘,这见也见过了,我带她先去安置啦,等空了再来看你。”
长公主点一点头,也不挽留。窦宪自去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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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宪出身于扶风窦氏。
这是一支源远流长的家族,他们的先祖是西汉孝文帝窦后之弟、章武侯。
家族传至第七代窦融时,官宦乱政,汉祚不永。窦融为保阖族安泰,毅然跟随起外戚王莽。很快,他便因镇压绿林、赤眉而饱受信任,在乱世中将家族推往顶峰。后莽政大败,窦融自摄河西五郡大将军事。直到本国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即位,他当机立断选择归汉,被授凉州牧,后因自请从破隗嚣,封为成息侯,家族历久不衰。
如今侯位已然传至了第二代,窦宪的父亲窦勋那儿。
窦勋是个奇异的人,京中都这样说。二十年前他曾出使匈奴,因雄辩于庭而声名大噪,得尚公主。可不知何故,之后他的性子竟渐渐沉寂,不再致力于政事,每日不过一卷书、一盏茶,在府中寂寂度日而已。
母亲刘歆,在百姓眼中同样是个奇异的人——贵为长公主而慕虚白。
虽是长公主,却是介于嫡庶的异类。
开国的先帝曾在落魄时,娶阴氏为妻,可之后又在征战天下时,为缔结盟友而纳出身显贵的郭氏。
登上皇位后,依照他的意思是立原配为后,怎奈郭家权势昌盛,他不得不得将中宫位转赠她。如此一来,免不了因愧疚而给予阴贵人更多的宠爱。郭后见此心中不忿,先是使人扮作强盗冲入阴贵人的娘家,杀死其母弟,紧跟着又买通了御医,致使其幼子病殁。这些事在她做皇后的第十七年上东窗事发,先帝大怒,下诏废后。不久其子也自愧于母亲持身不正,上表辞去了太子位。先帝御旨亲允,重封了阴氏和她的长子为中宫、东宫。
如今的皇上便是阴后的儿子。而泌阳长公主,是郭废后之女。
今上性情和蔼,并不计较前辈纷争。可他的几个同母兄妹都深恨废后,对她的几个子女十分打压。
也许这也正是父母相继失意、婚姻不睦的原因吧。窦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