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关,外头冰天雪地,慈宁宫里正是百花齐放,莺歌燕舞。
缠枝莲花纹八宝榻下的青铜鼎里熏着檀香,缭缭绕绕,满室生芳。
自孝庄太皇太后薨逝,又因孝懿仁皇后之后康熙未再立后,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便成了后宫的主心骨儿。博尔济吉特氏一辈子没受过世祖宠爱,年纪轻轻守寡受封皇太后,跟着孝庄太皇太后过活,性子恬淡,最有自知之明。后来,孝庄薨了,她就乖乖守着嗣子康熙,凡是后宫之事,等闲不说话,偶尔发声,也都是皇帝的意思。
康熙对祖母感情最盛,后见嫡母温顺平和,从无异心,又为给天下人做孝顺表率,便将皇太后奉得高高在上。如此你情我愿,母子相安,感情日渐深厚,比起一般的亲生母子倒显得亲密得多了。
后宫众嫔妃一直以来深知太后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因此每日都规规矩矩去给嫡婆婆请安定省。时下后宫以温僖贵妃钮祜禄氏为首,但因她身子不好,三五日里只能到一日,反衬得惠宜德荣四妃勤谨谦和。
太后跟前抚养了宜妃的长子五阿哥胤祺,宜妃在慈宁宫里就比其他三妃有体面。眼见温僖贵妃成日缠绵病榻,往来太医都说没几天好过,宜妃也动了几分心思。前头孝懿仁皇后位列贵妃的时候一人统摄六宫事,岂不比现如今四妃共理来得快活?
话说温僖贵妃本也该有这等荣耀,可惜她身子不争气,连带十阿哥胤也是个惹祸胚子,没几日都要被皇帝爹拎进乾清宫训斥一番,新火夹旧病,害得温僖贵妃愈发孱弱了。
太后正在戴水晶老花镜仔细看宜妃送来的秀女花名册子,众妃也在旁边凑趣。五阿哥早被指婚,但因为嫡福晋他他拉氏年纪太小,还要过两年方能成亲,因此宜妃便先要给儿子娶个侧福晋。太后对五阿哥一向疼爱有加,因为一辈子没有生育,便在孙子身上过足了母亲瘾,挑媳妇也是为人母的巨大乐趣之一,众妃见太后比宜妃都苛刻,不由都心里暗笑。
最后娘俩个斟酌了半日方定了刘文焕的闺女刘佳氏,说开春就办喜事,然后又问众妃意见。惠妃等□□撂在旁,早就等得不耐烦又不好就走,听见太后问话,忙笑道:“太后选中的人儿自然是好的。”
宜妃觉得太后能给自己儿子挑侧福晋也是体面的事,于是瞥了一眼在旁沉默的德妃,想起最近新得来的情报。德妃把自己的侄女儿巴巴放到儿子府里头,却连个侧福晋都没挣上,宜妃不禁想要膈应一下她:“德姐姐要不要也看看这册子?四阿哥府里头还没有侧福晋,出宫开府,光四福晋一个人忙碌着也太辛劳些。”
一语未了,惠妃先变了脸色,众所周知,大阿哥胤褆已经拒了好几个侧福晋,偏偏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还总是生闺女,惠妃在延禧宫当着儿媳妇的面摔了好几次碗,不料大阿哥最是疼媳妇的,死活拦着让伊尔根觉罗氏称病在家,足足有半个月没进宫请安。
太后虽然老实,但在后宫混了这么久凡事也通透,知道宜妃又有些得意忘形,犯了爱欺负德妃的老毛病,忙笑容满面的转向德妃问一声:“哀家怎么记得前阵子说是老四府里有了好事,算起来也快生了……”
德妃听问,也不瞒着,平静的回道:“臣妾也是才知道的信儿,可怜那孩子福薄……”
太后听了面色一黯,都是她爱新觉罗家的子嗣,失了哪一个都心疼。
惠妃听闻老四家的没生出儿子,心里平衡了一点,平常又与德妃关系交好,便道:“横竖现在老四年纪还小,日后儿孙福定是有的。”
三阿哥胤祉府里头也没有儿子,荣妃心里就跟着一起松一口气,当然面上的事一定要做足,于是也劝德妃安心。
整个慈宁宫里头只有太后真心实意哀叹自己又失了一个重孙。想这几个孙儿自成亲以来,除了太子庶妃李佳氏去年刚诞下一个病病弱弱的男孩,还因为是早产,不敢折福,连个名字都没给起,其他的,无论嫡庶,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还都没有儿子出生。
因为太后情绪明显不佳,众人也就敷衍了两句各自回宫。
宜妃被留在最后,太后瞧在五阿哥份上跟她推心置腹说了几句话,劝她以后安分,然后又商量了一番提亲事宜,才放她回翊坤宫。
傍晚康熙过来瞧太后,李德全在旁弓着腰侍奉着。
太后身边的白大姑姑亲自迎出来,康熙笑问:“皇额娘今儿个晚膳吃了什么?比常进得香不香?”
白大姑姑面有难色,康熙皱皱眉,快步走进去,只见太后坐在榻上,手边放着一个透明的琥珀大碗,正低着头一颗一颗认真理佛豆,见皇帝进来了,便吩咐拿了明黄团龙绣墩坐。
康熙见她不甚精神,忙赔笑道:“儿子最近多在乾清宫里,没来给皇额娘请安,是为不孝。”
太后摇头道:“皇帝国事繁忙,自是以黎民百姓为重,哀家只是今儿个听说老四家失了孩子,心里很不痛快。”
康熙听了,虽然知道是掉了一个庶出的孙子,但心头也有点不爽。
太后又叹道:“哀家瞧着孙子辈都长大了,可如今除了太子家的,其他阿哥们还没给哀家抱重孙子过来……”说着便要落泪。所谓太子家的,还是一个不能见风见日的病秧子,天天人参肉桂吊着,太后想着心里更难过了。
康熙虽然也忧心儿子们的后嗣,但见到太后哀伤,怕凤体违和,忙劝道:“他们都是小孩子家,日子以后长着呢。”
太后抹了抹泪,点头道:“皇帝说的是,正好快过年了,哀家寻思着斋戒三个月,给孙子们祈福。”
康熙吓了一跳,忙阻拦道:“太后可要折煞他们了。”
太后的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哀家担心啊,怕以后没脸去见太皇太后,也没脸去见世祖爷,还有你额娘,哀家的佟姐姐啊……”
康熙见老太太越说越感伤,忙转变话题,开始跟她聊五阿哥。“儿子听说皇额娘给胤祺指了个侧福晋,宜妃都跟儿子说了,是刘文焕家的二闺女,儿子也觉得很好。”
太后听了,终于收起泪来:“哀家瞧那孩子模样性子都是好的,正适合胤祺。”
康熙笑着称是:“已经让礼部去选日子了,早些办,也给宫里添添喜气。”说罢,心里又想起一事。
胤禛今早请旨要晋府里的李氏为侧福晋,折子上写着一堆“贤良淑雅”、“品性昭慧”、“德行兼备”、“婉约恭谨”好听话儿,再往下,想看点实质内容,却一句没有了。康熙心里有火,胤禛贝勒府里还没有侧福晋,若晋了李氏,她就成为理所当然的第一侧福晋,按规矩,第一侧福晋只在福晋之下,在福晋无法行嫡妻职责时第一侧福晋完全有代行权力,但李氏无功无妊该以何理由晋封?更可恶的是家世也不显,虽说不想让皇子跟大臣们勾连,但是也不能太差了不是?李家原是个商户出身,李文烨后来花了大笔银子捐了个知府,估计户部还是瞧着胤禛的脸面才给办下来的……老四敢情是被女人迷昏头了?
康熙终于把太后哄得欢喜,母子两个又议了议今年过节的事宜,安排哪些歌舞玩意儿等等,康熙便告退回宫。
外头天黑成一片,刮着凄凄冷风,康熙裹着一件紫猞猁皮大衣,也不上轿辇,只扶着李德全慢慢往乾清宫走,前头两个小太监弯腰提两大盏缀着明黄穗子的万寿无疆的透明琉璃大灯笼,戎装侍卫们紧紧跟在后头。
路过永和宫时,康熙本想去德妃处打个转儿,一起商量儿子的事,后又想到德妃心结,不禁打消了念头。
李德全见皇上一脸郁闷,只好更加认真注意路上积雪——万岁爷向来不肯多坐轿子,黑灯瞎火可苦了底下人。
康熙心里犯难,胤禛这孩子跟着胤礽办差,一向都老老实实的,平常也不爱惹是生非,做事知分寸懂规矩,这次请封的事确实有点出格,侧福晋是要正儿八经上玉牒的,皇家媳妇能是随随便便就晋封的么,至少李氏得有个生育之功嘛。
回到乾清宫,见到张廷玉在小书房里本本分分的整理条陈,康熙心里憋了一肚子家事,忍不住也就跟心腹大臣唠叨几句。
李德全带着邢年守在门口,康熙先从御膳房叫了一桌上等席面赏张廷玉一起晚饭,主子奴才两个都简单扒拉了两口。
听完张廷玉奏事,天下太平,康熙道:“衡臣,你坐。”张廷玉玲珑心窍,今日也看了胤禛的折子,知道康熙正压着,想是为难。他自来秉承“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只告罪坐着喝茶等皇帝开口。
康熙细细吃了半盏茶,问道:“衡臣,朕记得你去年抱了孙子。”
张廷玉躬身回道:“是,劳万岁爷挂念。”
康熙又道:“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早起你也瞧见四阿哥的折子,晋侧福晋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怎么看?”
张廷玉便又起身回道:“启禀万岁爷,儿孙自有儿孙福,四阿哥做事向来深思熟虑,不是轻率之人,所以臣倒是赞成的。”
康熙深知张廷玉平时很注意跟阿哥与同僚保持距离,今日能评一句“四阿哥不是轻率之人”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于是就点点头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没错的。”横竖又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只是个侧福晋,没的为这种家务事让儿子没脸,依就依了,将来再有不合适,褫夺也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