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天大晴。
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要过去,官府在各城门口均摆置了施粥的摊位,各富商为图个吉利也均捐送了粮食过去,夏豆与晏祁途径城门时天色尚且只是蒙蒙亮,来领粥的难民们却已排成了长如龙的队伍。
沿路喊饿的叫惨的哭诉的闹哄哄一片,不时还有人为争抢位置而大打出手,也亏得有府衙派出的差役勉强维稳着秩序。
马车得得地驶过城门口,夏豆放下了帘子不忍再看,直到过了许久,她才又掀开车帘与晏祁说话,“可冷着了?要不还是我来催马吧,我也会的。”
“为何我总觉着你低看了我,”晏祁与她打趣,“快放了帘子进车里头去,外边风寒。”
“哪有..”夏豆低头愧疚道:“若不是我,你也不必受这份委屈,你出门哪里需得亲自催马驶车。”
“你又低看了我,”晏祁咧嘴一笑,“我并非只会吟诗作对的书生,也非养尊处优的贵家公子,早些年独自在外游历时,行卧起居哪样不是自己照顾,催马又算得什么。”
夏豆听他说得轻松,也不再逞强,依然掀着帘子与他说话,转瞬又想起城门口领粥的难民,不免有些忧心忡忡,“也不知晓我家里如何,粮够不够吃,早时应当多买些粮食送回去的”。
“别忧心,”晏祁安慰她,“咱这不正回去么,入夜前定能到家去,”夏豆听罢又深吸了几口大气,心神这才安定了些。
行途百无聊赖,夏豆只得巴巴地撑着下巴看晏祁,他一身灰衣布袄打扮,头上戴了块粗布葛巾,嘴鼻处还蒙着长巾子,夏豆看了一路既心疼又想笑,“委屈你了,大伙计。”
晏祁知晓她在打量自己,不免有些别扭道:“你说我打扮成这副模样当真合适?去见你爹娘,会不会有些失礼?”
“不不,你不作这副打扮才不合适,”夏豆再一次嘱咐他道:“我爹娘他们都是寻常的老农,胆子小的很,从未见过大人物,你不要端着大少爷架子,怕吓到他们。”
“我何时端有架子,”晏祁挥了挥马鞭,紧眉肃然道:“你也是知晓我的,再平易近人不过。”
看着他一身下等车夫装扮,都没掩盖得成的一身浑然天成的底蕴与贵气,夏豆嘴角抽了抽,“平易近人...你尽量着些吧。”
夏豆一路碎碎念地跟晏祁再说些家中的情况,她心里既忐忑又惶然。一方面是怕她爹娘被晏祁惊着,另一方面,又怕自己家穷成那个样子,得把晏祁给吓得不轻。
因当初让戚成业捎了话说,年前需回去一趟,爹娘肯定是在日夜盼着的,但师傅这边的事情还没解决,又加之雪天不好走路,不得已才拖到今儿才回。
晏祁听说她要回乡,说什么也得跟着来,这不才将他打扮成伙计,跟着一道回去。
“我家里家境再贫寒不过的,”夏豆再三打预防针,“村子是个穷乡僻壤,我家里更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穷,巴掌大的茅草屋,一家上下六口人挤着住,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老农,穿衣吃食都顶顶寒酸的,你见着可能都要怕的那种。”
“你真的,愿意跟我回去么?”
“小夏,”晏祁微微侧过头来笑她:“你都问了十几遍了,别慌张,你是近乡情怯了么?贫家不可怕,”他说着又顿了顿,“可怕的是,我父亲的那样的家,将来我还需得带你回去一趟的,你才是...不要怕。”
“哎...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眼下回的可是我家,去你家还早得很呢,”夏豆听罢故作轻松地拍拍他肩膀,“话又说回来,我爹娘人都好的很,弟弟妹妹也极可爱懂事,我还有个哥哥...”
马车缓缓地在冰雪地行驶,两人一路软语温存地说着趣话,到了日铺时分,终于远远便能见着下邳村村头。
夏豆这时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晏祁没有说错,近乡情更怯,她从未这样期待又害怕地,想回家又不敢回家。
“晏祁,”看着熟悉的村子越来越近,夏豆连声音都抖了起来,她颤着嗓子喊他,“我有点怕。”
“傻姑娘,”晏祁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了她的手,“不怕,有我在”,夏豆跟他说过离村的事,晏祁知晓她在隐隐作怕些什么,说罢再眉眼一挑,“你村里刁民若敢来闹,便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刁民...”夏豆轻易便被他逗笑,眼见要到家,又忍不住多嘴嘱咐:“你看看你又摆谱了,你需记得,你现下是我同行,一同在食美楼做活的伙计,千万别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
“知晓了知晓了,”晏祁轻笑着应下,“说不得错话的,”见她面色松缓了下来,这才“吁”的一声赶马往村里而去。
*
年三十下邳村有祭祖的老规矩,需得举村聚在祠堂里外拜祭先祖,祭祀完过后各家方才回屋吃年夜饭。
申时三刻,里正戚守义进完最后一炷香,请来的神婆八仙姑再撒一把米,方才由戚老太爷宣布祖先已归位,村民可各自回家吃团圆饭去。
戚老太爷的话一说完,便有毛头小孩钻到神龛桌底下,捡那神婆方才撒下的米来吃。
娃娃们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去钻桌子抢食,大人们一时阻拦不及,登时便乱了场面,戚老太爷气得脸色大变,“这谁家的娃儿,还有没有没规矩了,连祖宗的飨食都要抢,像什么样子,还不快拦着!”
“太爷,不是说祭完祖了么,”有妇人低低哀求,“家里许久都没得米吃了,让娃儿吃几粒米解解馋吧。”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老太爷依然怒得老脸通红,一边咳嗽着一边指着那骨瘦伶仃的妇人斥骂:“冒犯了先祖,有你们家的好果子吃,若是还连累全村,你可担得起罪!”
“太爷!横竖是活不下去了,”妇人大哭,“先祖要怪就怪吧,罪都我担,他爹前儿个刚埋了,我也撑不下去了,只求太爷能救救我狗儿,娃儿还小,要口吃的啊!”
祠堂众人听那双子媳妇哭得凄惨,一时均感同身受又悲从中来,不少妇人开始跟着哭哭啼啼,戚老太爷越发气得眼红脖子粗,边拍着胸口咳嗽边怒骂:“反了反了,你们这是胡闹”!
戚老太爷本身就是风烛残年,熬过了这个冬也身子底儿也虚得不行了,戚景明怕他气出个好歹来,连忙小心搀扶着他玩祠堂外边走,边缓声慢语劝导着。
地上原本就只有几把米,几下就被娃儿们抢捡光了,里正连同族老几个板着脸将村人赶出了祠堂,一村的人哭哭啼啼地各回各家。
正当众人走出了祠堂口时,有眼尖地却望见村头那方像是驶来一辆车马,那人大喊道:“哎哟!那是哪里来的马!”
众人闻声皆惊奇着往那头看热闹,“还真是马车,谁家的马车能到咱村里来?”
“哎哟哟,莫不是哪家的亲戚来拜年了?”
“说啥呢,大年三十的,谁家现在就拜年了”,又有人猜测道:“莫不是,咱村里人头的人回来过年了?”
“是啊是啊,成业回来不也是雇了牛车回来的,这谁家更气派,竟能雇马车!”
大伙儿一说起便高声问道:“谁家的娃在外边还没回来的?”
“是小容!”有妇人喜极而泣的声音高声响起。
“是我家小容回来了!”
戚八婶盼着自个闺女回家来,已经从腊月初盼到了年尾,自打上回小容她大哥二哥去城里找她要了几两银子,之后再去就见不到人了。
她大哥二哥先前还想闯进周府找她讨个说法,但周府大门时时都有护院在,哪能轻易被闲杂人闯进去,戚老八几个没辙,只能托人带口信给戚成业,让戚成业再跟小容说说,这雪下个没停的,家里难得很,她得捎些银钱回来救救急。
戚成业话是带到了,也带了一两银子回来,那闺女却没个口信说回不回来过年,她爹跟她哥哥几个日日在屋里骂,一两银子能顶什么用,能买到些啥,她哥在城里吃了两顿饭就花没了。
眼见着都到了年三十,戚八婶这是抹着泪地日也盼夜也想,方才一见村头口有动静,她这心口就蹦蹦跳了起来,只到有人在喊问谁家娃儿没回来。
戚八婶终于忍不住边哭边往村头口跑,“我的闺女哟,你可总算回来了!”
戚老八几个闻声也是心头大喜,连忙也跟着跑去,连路欢天喜地的喊闺女喊妹妹,你可算回来了。
村里人齐齐朝他家投去羡慕的眼神,都驻足站在祠堂口没回去,只想看看城里回来的小容闺女如今可显贵成啥样了。
众人边看边议论纷纷,唯独夏老爹一家都紧绷着脸沉默不语。
李氏也早就看到了村头的动静,她紧紧攥着一旁夏荠的手,竭力忍着浑身的颤抖,以及在嗓子眼里要喊出口的那句话。
“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豆儿,我家豆儿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