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听到李玹前来拜访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有些诧异。但很快,他便恢复了平静的神色,淡淡地吩咐道:“请他去大厅稍后,老夫一会儿便到。”
他府上的老家人低头应了一声是便慢慢退下。李林甫望着门外,喃喃自语道:“他忽然造访,这会是为了什么呢?”
李玹端坐在厅中,双手捧起身旁案几上的茶盏,轻呷了一小口丫鬟刚刚给他奉上的一盏掺了不少滋补名品的药茶。刚刚放下茶盏,便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呵呵,玉郎久不登门,真是稀客啊!”
听得此言,李玹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转身对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踱过来的老夫拱手道:“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元旦了,晚辈是来给相国拜个早年的。”
李林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眼角两边涌现处几道深深的纹路,他对李玹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是坐到了上方的主位上,笑着说道:“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就别跟老夫多绕弯子了,直接说吧,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要老夫帮忙?”
闻言,李玹便也不多说什么废话,直接拱手说道:“那晚辈便不和相国客套了,不知相国可否知道,今天早上,户部郎中吉温向陛下呈上了一道奏折,内容是推荐范阳节度使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一职。”
说完,他便看着李林甫有些苍老的脸。吉温投靠杨国忠的事情早已经是满朝皆知,他相信以李林甫的性子,绝对不可能因为念着吉顼而选择放他一马。吉温不过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安禄山没有理由会对他折节下交。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的出来,吉温的上书一定是杨国忠在背后指使。
果然,听到吉温的名字,李林甫的脸上划过了一道转瞬即逝的、几乎不可察觉的阴霾。他点了点头,淡淡地说道:“不错,是有这么回事,不过那道奏疏在中午的时候已经从中书省送到了圣上手中,玉郎若是想要截下它的话,那还请恕老夫无能为力。”
李玹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相国误会了,晚辈不是想要截下它,只是想对相国谈谈关于吉温奏疏中所述之事。”
李林甫身子靠后,换了个舒服点的坐姿,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玹,说道:“不知玉郎想要和老夫说些什么?”
李玹拱手道:“晚辈敢问相国,您也认为安禄山可以再胜任河东节度使一职吗?”
李林甫的眉头翘了翘,说道:“安禄山任范阳、平卢节度使多年,在镇守边境上可谓是劳苦功高,老夫认为,再加上一个区区河东节度,他应该还能应付的过来。”
“可相国有没有想过,如果安禄山兼任了三镇节度大权,万一他造反,朝廷可能应对?”
李玹顿了顿,又补充道:“相国可别望了,安禄山可是胡人!”
李林甫不置可否地说道:“不错,他的确是胡人,但自古至今,有哪个胡人会想着造反、做皇帝?”
李玹的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他说道:“相国难道忘了,晋末的五胡乱华,刘聪、石勒、苻坚、高欢、宇文泰,乃至于大隋的杨坚,甚至是……我大唐李氏,又有哪个是真正的华夏血统?”
“大胆!”
李林甫拍案而起,戟指着李玹,一双浓浓的眉毛皱到了一起,看起来颇为愤怒。
李玹却是丝毫不惧,目光与李林甫对视,没有一丝躲闪。
二人对视了许久,李林甫脸上的怒容忽然化为平淡。他重又坐到了椅子上,注视着李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意味深长地说道:“玉郎此言,出的你口,入的我耳,可莫再教第三人听到这种话了,你可不要忘了,无论你还是老夫,我们都是大唐的宗室中人。”
李林甫是大唐高祖李渊的堂弟长平王李叔良的曾孙,若是论起辈分,他比如今的天子李隆基还要大上一辈。但因为已经传了数代,加上他幼年时家境已经衰落,这宗室的身份并未对他有什么太多的帮助,他自己也很少提及,故而如今也很少有人知道这件事情。
李玹听到他的话,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拱手说道:“晚辈谨记相国之言,但还是要请相国慎重考虑一下关于安禄山之事。毕竟他在河北也没大家想象中的那么老实,其中种种,还望相国明断。”
顿了一下,李玹又说道:“杨国忠对右相之位早有觊觎,想必相国对此应该是心知肚明,还请相国细想一下,若是安禄山在杨国忠的支持下坐上了三镇节度使的位置,将来在杨国忠与相国的争斗中,他会站在哪一边?”
说完,他便站起了身子,作势要离开。李林甫却忽然说道:“玉郎的意思,老夫明白了。”
李林甫从椅子上站起,一双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话语中颇带着些许莫名的意味:“当年圣上无法容忍一个四镇节度使王忠嗣,想必如今也绝不会再出现一个三镇节度使安禄山。”
他说的很隐晦,但李玹却听懂了他的意思,于是他点了点头,对李林甫拱手道:“那晚辈便不打扰相国了,这便告退。”
李林甫点了点头:“玉郎慢走。”
出了平康坊,李玹独自骑在马上,脑海中不断地思考着方才两人交谈之时,李林甫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以及他每一句话中所蕴含着的意思。
道路两旁已经是花灯招展,百姓们皆是带着满脸的笑意,四处采购,准备着迎接新的一年的到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天宝七载他初回长安,还是个俊采风流、潇洒雍容的翩翩公子。如今一转眼,天宝九载的年轮竟然已经悄悄滑过,距离天宝十载只剩下不到十天的时间。
三年,短短的三年过去,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与一干权贵子弟相对而坐,互相谈论着风雅音乐的那个少年公子了。如今他的肩膀上担负着的,是一副看不见、但却无比沉重的担子。
心念及此,李玹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其实这所谓的重担,又何尝不是他自找的?他本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逍遥王爷,但却偏偏要四处去操劳着这所谓国事。而他当做神圣使命的生民国计,在有些人的眼里,也不过只是他们拿来玩弄权术的游戏而已。
李玹回过头,朝着东北方向望了望。虽然他无法隔着重重坊市看到大明宫的模样,但却依旧是仿佛看到了住在宫里的那个老人,那个已经做了将近四十年天子的人。
他的前半生英明神武,当机立断地发动了唐隆政变,诛杀了想要效仿武则天的韦皇后,即位之后又果断下手,毫不手软地除掉了阻挡自己前路的姑姑太平公主。那个时候的他,想必要更像太宗皇帝一些。
他也的确铸就了一个比太宗时代更加辉煌的盛世。虽然在疆域上仍未能超越太宗与高宗在位之时,但是比起太宗时代,如今的大唐所面对的敌人要更加难缠。而且这些年来,无论是吐蕃、回纥、契丹亦或是遥远西方的大食都在唐军手下吃了无数败仗,其中许多战争的艰难程度比起以往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他的统治下,大唐达到了真正的鼎盛时期。长安成为了整个天下的中心,无论日本、新罗、南诏还是渤海,这些国家的都城都是以长安为蓝本而修建,他们的宫殿也都毫无例外地参照了太极宫与大明宫的格局。
“只是,这天可汗的时代,还能再持续多久呢?”
李玹望着街头忙忙碌碌、来回奔波的百姓们,他忽然想到了杜甫写过的一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哦,对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权贵生活的腐化以及各阶层矛盾的急剧恶化,使得如今的大唐已经陷入了种种未可知的困境之中。
李玹忽然想到了自己,不由得自嘲地笑了笑。
他还不是和那些他所鄙视的权贵一样,吃的是精致的美食,喝的是上好的琼浆。象牙箸、夜光杯、玳瑁珍珠金翡翠……家中的一切用度无不透露着奢华的味道。自己便是如此,他又哪来的理由去鄙夷他人呢?
尽管这种种腐化的迹象已经是一个国家发展到极盛时必然会出现的景象,但是谁能站出来说,这一切与当今天子毫无关系呢?
纳了自家儿媳也就罢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姚思艺所担任的进食使,一盘珍馐便足以抵得上数十户中产人家的财产;摘自万里之外的岭南的荔枝,送到长安之时竟然还能带着露珠!这得消耗多少人力物力?
李玹的心头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
自古在位时间太长的君王,无论他们是多么雄才大略、多么英明神武的王者,到执政的末期,都总是会做出一些堪称荒谬的事情。
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将整个华夏从戎狄的威胁下拯救了出来,但是到了他晚年,却宠幸竖刁、易牙等佞臣,结果被活活饿死在了寝宫里,死后诸子争乱,竟然八十余天方才将他下葬!
秦始皇横扫六合、纵横八荒,开创了华夏历史的崭新时代,但他晚年却变得无比乖戾,甚至将与自己政见不和的继承人扶苏贬斥到边境,结果给了赵高可趁之机,导致空前绝后的大秦帝国二世而亡。
汉武帝刘彻,北攘匈奴、南并瓯越,与秦始皇并列为华夏两大最杰出的帝王,他的晚年更加荒唐,竟然轻信小人之言,逼死了自己的太子与皇后,险些弄得帝国后继无人。
想到了这些英明神武丝毫不逊色于当今天子的君王们身上发生的惨剧,李玹不知为何,忽然有些隐隐的预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
在城中信马游缰,直到日头西沉,黄昏来临,李玹才慢慢悠悠地摇到了曲池坊,回到了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