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万余大唐边军驻扎在诺真水,一顶顶营帐井然林立,将士们斗志昂扬,战意拳拳,誓要在这难得的一战中给回纥人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
在这六万人中,有汉人、有突厥人、有同罗人、也有铁勒人。主帅李玹之下的三大主将,仆固怀恩是特勒仆固部人,阿布思是同罗部首领,李光弼是契丹人。
这是一个在其他时代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但是在大唐,却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从太宗时的契苾何力到如今的边塞诸将,无数外族将领为了大唐开疆拓土,立下了赫赫战功,无论是百济的黑齿常之、高句丽的高仙芝,亦或是突骑施族的哥舒翰,他们都忘却了自己原本的种族,全身心地融入到了大唐这个伟大的帝国之中。
这是一个充满奇迹的时代,就如此时,朔方军中有许多的士兵都是铁勒人,他们与回纥人其实是同本同源,但是他们却是忘却了这所谓种族间的隔阂,在他们的心中,唯一神圣至高而不可侵犯的只有大唐的威严。
当同时代的欧洲正因为信仰和宗教的不同而血脉相残之时,在这遥远的东方,大唐帝国却不分种族、不分信仰,国内各族之间和睦相处,联手开创了一个空前绝后的伟大时代。
北方草原,回纥人的大军却是一批批地集结起来,先是仆固部特勤仆固忽力率领的五千左翼军赶到此处与葛勒可汗会合。半日之后,以回纥万夫长乌克孜为统帅的六万后军又急速赶来。至此,葛勒可汗此次调动的所有军队已经全部集结,接近十万人的大军调动,在这草原上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此时,各部的酋长以及军队统帅都已经汇集在了葛勒可汗的营帐中,等待可汗下达接下来的战争计划。汗帐中气氛很是沉闷,人人都知道,回纥和大唐这一战已经是在所难免的了。
面对大唐这样一个巨人般的存在,即使狂妄如他们,心中到底也还都是有些忐忑的。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之时,葛勒可汗在几名侍卫的簇拥下,大步地走进了汗帐。在他的身后跟着的,是面色有些反复不定的二王子移地健。
移地健没有想到,唐军的战斗力会如此之强,竟然能在长途奔逃了好几日的情况下,不但摆脱了回纥人大部队的追击,反而转头将右翼的拔悉密部杀了个措手不及。
至于乌罗思的死却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本就是他与昆森商量好的事情。他们本打算黠戛斯人在后面观望,待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谁想唐军强悍的战斗力却让他们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而此时他借机打击拔悉密人的计划已经完成,但是看葛勒可汗如今这副情形,与大唐的一战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移地健不是害怕大唐,他的忧虑源于此次他跟随葛勒可汗出来,从属于他的部众自然也跟随着他一起来到了这里,一旦与大唐发生大规模战争,无论结果胜负如何,他的部众都一定会有不小的损失,这对野心勃勃、想要取代自己兄长的他而言显然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情。
草原人的规矩有点像中原的周朝,身为可汗的父亲会分一些族人与牛羊给自己的儿子们,使他们维持一种较为独立自主的状态。而当可汗亡故之后,决定是那个儿子接替汗位的往往不是他的遗诏,而是看哪个儿子的拳头大。
也正是因为有这种规矩,如今草原上的大部分民族其实在千百年前都是同根同源,就比如突厥和回纥其实就同样源于当年叱咤草原的匈奴族,而同罗、仆固等族也同样如此,追根究底,他们的身上都流淌着同样的血脉。
但是草原人不像汉人那般讲究伦理道德与血缘关系,这是个通行丛林法则的血腥社会,唯有实力才是一切的根本。
正在移地健心里拼命算计的时候,葛勒可汗已经端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之上,目光扫视了一眼诸部首领,沉声道:“相信诸位都已经听说了,咱们的右翼被唐军击溃,拔悉密酋长乌罗思被杀,黠戛斯部不知所踪。”
即便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但是听到葛勒可汗亲口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下面的首领们仍然不可避免的骚动了一阵子,但很快便都安静了下来。
见众人停止了讨论,葛勒可汗便又继续说道:“这一切都是源于那个投靠我们的唐军叛将董延光,李玹这次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就是为了将他擒拿回去,但是他们的目的达到了,我们草原人的尊严却被他们置于何地?诸位说说,咱们该怎么办?”
坐在葛勒可汗左手边的仆固忽力这时忽然狞笑道:“咱们草原的勇士,自然要按草原的规矩来办!”
“杀!”
仆固忽力的话刚刚说出口,便有不少酋长出声应和,一个个面色狰狞,目光中充满着熊熊战意。
葛勒可汗点了点头,说道:“这口气,我们是绝对不会咽下的,现在,不愿意和我回纥一起,去找大唐要个说法的,现在可以离开,我磨延啜绝对不会阻拦!”
帐中一片寂静,葛勒可汗如鹰隼一般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着下面,似乎将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尽收眼底。过了许久,仍然没有人站出来想要离开。
葛勒可汗很满意地点了点头,朗声说道:“很好!既然没有人愿意做那个退缩的孬种,那我们便歃血为盟,起兵南下,与那胆敢藐视我等尊严的李玹不死不休!”
声音缓缓落下,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中,帐中先是寂静了一阵子,然后便见到所有酋长都站起了身子,目光汇集在葛勒可汗的脸上,齐声说道:“不死不休!”
回纥可汗发令,各部酋长认同。很快,一支支队伍便开始集结起来,草原勇士们厉兵秣马,战意拳拳,只等着与唐军决一死战。
葛勒可汗也很快便收到了派出去的斥候的报告,得知了李玹已经与唐军大部队会合,如今驻扎在诺真水的情况。
身为回纥可汗,他自然知道诺真水是个什么地方。他心中冷笑了一声,抬头望着天空,喃喃道:“诺真水是么,很好,此次就让本可汗亲手了结这百年前的宿怨吧。”
……
长安,大明宫,宣政殿。
都城内五品以上的官员,除非是有重恙在身连床都不能下的,否则今日都必须要来到此处,参加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献俘以及封赏仪式。
在这一年里,高仙芝先是扫平了吐火罗的所有投靠大食与吐蕃的势力,俘虏了羯师王勃特没,又率军兵临石国都城拓枝城,也就是西域胡人自己称呼的塔什干,用计再度俘虏了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
短短一年的时间,让大唐重新恢复在吐火罗及河中地区的部分霸权,并俘虏了两个国王,这样的功绩,不禁让大唐的其他几个节度使都有些汗颜。
宽广的大殿之上百官林立,各分文武以及品阶站好,一个个手举笏板,目不斜视。大殿的正上方,大唐皇帝李隆基头戴金丝编织而成的硬脚幞头,身着明黄色绣五爪金龙圆领袍,端坐于大殿最上方的龙椅之上,目光炯炯,仿佛又成为了那个刚刚登基、英武挥斥而野心勃勃的李三郎。
大臣们全都站好了位置,渐渐地沉静了下来,这时司礼太监高声喊道:“吉时已到,朝会开始,选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上殿!”
尖细的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大殿之上,站在殿门处的金吾侍卫也跟着高声喊道:“宣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上殿!”
声音传到外面,立于殿外的金吾卫士兵又接着传话,紧接着殿外台阶两边的士兵又接着高喊。
在一片呼喊声中,身着一身紫色朝服,头戴三梁进贤冠,腰束白玉大带,眼中闪烁着炯炯神光,一路上目不斜视,直入宣政殿内。
在群臣的注视下,高仙芝不急不缓,慢慢悠悠地走到大殿丹陛之下,这才一撩袍袂,对着李隆基跪倒在地,三拜九叩完毕,高声说道:“臣高仙芝,参见陛下。”
李隆基笑看着他,朗声道:“爱卿平身。”
“谢陛下!”
高仙芝站起身子,微微垂着目光,不与李隆基对视,这是作为臣子的礼节。
他看起来十分的淡然自若,实际上他的心中却是十分的激动与忐忑,不为别的,只因为曾有人向他透露,以他这次在西域立下的功劳,皇帝很有可能会封他为王。
封王!多么具有诱惑性的词!曾经,王这个爵位是只属于皇室子弟的特权。战功累累、威名显赫如李靖、秦琼者,都只不过才只是个国公而已。
如果说当初中宗封张柬之等人为王其实只是一种架空他们的手段的话,那么当今圣上封安禄山为东平郡王则是让所有坐镇边疆的节度使们都看到了一丝巨大的诱惑。
有李林甫在,他们是绝对不可能做宰相了。而说到权势,还有谁能比他们这些身兼一方节度,相当于土皇帝的人要更大呢?
至于荣誉,安禄山的散官已经是武将最高级别的骠骑大将军,高仙芝和哥舒翰也已经是正二品的特进,早已经算得上是位极人臣了。
但是这一切却都只属于他们个人而已,等他们死了,他们的子孙不可能继承节度使的位置,不可能继承他们的散官职位,最多也只能借个萌阴制度当个没权力的小官而已。唯有一样东西,是真正可以传给子孙后代的富贵,那就是爵位。
在这长安城内,有多少当年的开国功臣的后代,他们继承着祖宗的国公、郡公、开国侯等爵位,整日什么事情都不做,只顾着挥霍玩乐,让无数贫苦的百姓羡慕不已。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们有个好祖宗。
对高仙芝而言,他现在所拥有这个密云郡公的爵位显然早已不能满足他自身对荣誉的渴求。在他看来,自己在小勃律、吐火罗和河中的连番大胜,绝对要比安禄山对契丹人取得的胜利要更加辉煌,以自己如今的功劳,封为王爵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怀着这种想法,高仙芝微垂着眼皮,心脏却是砰砰直跳,等待着宣布封赏的那一刻的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