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凤衣从御花园出来,再往前走就是东芜宫了,想着许多日子没进去瞧瞧了,今日有空,也就去了。
宫女们很懂规矩,看到她进去,就站在宫外候着,安安静静的守着,毕竟这东芜宫不同别的地方。
正居殿院子里的奴才们看到女帝来了,都放下了手里的活,拿着扫把跪地磕头,直到她进了殿里,他们才躬着身体,双手握着扫把慢慢退下。
偌大的正居殿里堆着一层叠一层如山的牌位,一个挨着一个,今日无风,从房梁两边垂下来的白绫也只静静的接在地上,不飘也不动。
梁凤衣走过桌前,双手拾起三根香在火炉子里点燃了以后,走到众牌位前面俯身行了三礼,然后插进炉里。
她淡淡的眸子看着正居殿前面的牌位,她站着看着,缓缓说:“父王,扶昔回来了。”
“当年父王一口认定王兄的死是南楚所为,今日儿臣来,便是要告诉父王,害死王兄真正的凶手,是父王最为看中的前秦将军尉凍。所以王兄的死,父王您也有责任。”
梁凤衣冷漠如常的眼睛端看着梁胜公的牌碑,她浅格一笑,“父王为人宽厚,爱人如己,可是儿臣从不认为您是对的,恰恰相反,儿臣觉得父王才是那个真正将北梁推到风口浪尖上的罪人。如果不是您优柔寡断,和那些毫无用处的怜悯之心,皇姐也不至于葬身渭水,王兄也不会客死敌国,儿臣我,也不会被逼至今日。”
梁凤衣眼眶泛着红光,她睫毛轻抖,可是眼睛里的坚韧和倔强,还有那份高傲和凌人的气迫却依旧势不可挡。
她凝视着梁胜公的碑位,慢慢地走了过去,她站在牌位前,看着上面刻着的字,冷漠的眼里竟然浮涌了一抹凄苦凉愁。
她平和的语气,细细慢慢的说:“父王,若知此,您会后悔吗?”
梁凤衣大逆不道的将那块碑从位上拿起,她轻薄的眼睛瞧着,可是眉宇之间却又刻满了锥心的刺痛。
“您可会觉得愧对你的儿女?”梁凤衣隐忍的眸子里含满了过去破碎的点点滴滴,她微微抬起下颚,“您这样对皇姐,对儿臣,心不痛吗?”
梁胜公是诸国里最为宽容仁慈的君王,他不像秦王那样争强好胜,野心勃勃,也不像荣祯那样残忍暴虐,心狠手辣。他爱民如子,可就因为他是这样一个心怀天下的君主,才会舍子为民。
梁胜公以为那件事不会再有人知道,就像他可以蒙蔽任何一个人的眼睛,尘封任何一人的记忆,但他掩盖不了任何一颗活着的心。
那年冬天,天特别冷,是彻骨发寒的那种。还是梁凤衣和梁柔差不多大的时候,可是时隔多年,她仍清清楚楚的记着,那天梁祁君在宫门口站了整整一天,也等了一天。
梁祁君自幼习武,并非合乎情理。北梁很看重礼数,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更别说一国公主疆场厮杀。
只不过那时候,梁祁君的师父楚隶太师有三个徒弟,梁祁君是第三个,在她之上还有两个师兄。大师兄楚子凡是楚隶太师唯一的儿子,而二师兄中州是小时候赶上太师回城,见他可怜,就收养的一个孤儿。
梁祁君不爱女红,从小跟着两人习得一身好本事,她说过‘女儿身又如何,他日,我偏要在战场上让你们都看到,我不逊色你们任何一个男儿。’
她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信仰,她也真的做到了,她的初衷只因为中州,她喜欢中州。
这些梁胜公是知道的,可是为了拉拢楚氏一族效力大梁,梁胜公还是义无反顾的答应了梁祁君与楚子凡的婚事。
梁祁君并不知情,就在她憧憬着她心中所有的美好时,她根本不知道梁胜公已经替她规划了一个痛不欲生的人生。
太师楚隶病故央城,楚氏一族自然而然的由他的儿子接替。很快,这个消息中州知道了,中州恳求梁胜公将梁祁君许给自己,即使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她,可是他还是希望试一试,他并不觉得梁祁君嫁给楚子凡会比嫁给他更能得到幸福。
两个彼此喜欢的人就应该在一起。
梁胜公自然不同意,但众人皆知,抛开楚家的光环,中州的的确确远比楚子凡更加的出色,每次出征,平乱,从来没有失过手。
他次次请求,逼的梁胜公没有办法,所以梁胜公听了袁老的建议,让中州去平定赤疆。赤疆那个地方是北梁最大的心头之患,从来没有彻底平定过。
那时候中州还那么年轻,他哪里能平定得了赤疆,保不其还会赔上性命。
即便这样,他还是去了,就因为梁胜公的一句话,只要他平定得了赤疆,便将梁祁君许给他。
中州走那天,也是冬天,下着雪,梁祁君一直送他到宫外,他往前走,梁祁君就跟在后面走,他每走一步,她就跟着往前走一步,他停下来,她也不走了,然后就那样静静的望着他。
中州说,他会回来。
梁祁君等了他两年,每年下雪,她都站在宫门口远远望着,哪怕瞧不到一个影子,她也不肯回去。
等到开春,边关传来消息,说赤疆的叛乱平定了,不日之后,中州将军就会回来了。得知中州要回来的那几天,是梁祁君最快乐的日子。
却不想,最终等来的只是一封信。叛乱虽然平了,可是中州在回来的途中被叛军的党羽射中了心脏,中毒身亡,因为路途遥远,所以尸首便就地安葬了。
梁祁君不相信,她不会信的,她不会相信她等了两年,等到的就只有一封信,她不相信中州会死,就算死,也不会连尸首都看不到。
然而,都是真的。
中州死后不久,楚子凡就进宫向梁胜公请婚,中州刚离世啊,梁胜公居然答应了。
那天梁祁君就站在帐帘外,她亲耳听到楚子凡对梁胜公说:‘大王,中州一死,臣与大王都能放心了。’原来那些叛军的党羽都是楚子凡派去的,而他做的这些事,梁胜公早就知道,却依旧没有阻止。
梁祁君的心,痛到没有知觉,那种切肤之痛,没有希望,没有爱过的人永远不会懂。
如果她以前会问,敢爱敢恨错了吗,现在她自己就能清楚的给自己个答案,是,她错了,因为她的错,害了她最爱的人。
她原本是个不懂爱的女人,只是遇到了一个懂爱的人,告诉了她什么是幸运和幸福。于是不懂爱的她渐渐明白了,经历了一场撕心裂肺的痛,也知道了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情,更加明白了什么是可悲与可叹。
梁祁君当着梁胜公和楚子凡的面,割发断情,她发誓终身不嫁,宁愿有一日死在战场上,也不愿与自己不爱的人共度一生。
楚子凡知道她的心,也知道梁祁君今生不会再原谅他了,恰好秦国要与北梁开战,他向梁胜公自请出战,可惜死在了战场上。
梁祁君英姿飒爽,她凛然威风的一生,绝非是世人看上去的那般光鲜亮丽,她心上的伤,早已经千疮百孔了。
许多年后,梁胜公又以同样的法子用在了梁凤衣的身上,明知道她失了记忆,就刻意隐瞒了莲生的存在,将她许配给敌国将军的儿子,不顾梁凤衣的苦苦哀求,甚至不顾她的以死相胁。
梁胜公说,为了大梁,她必须要嫁给尉然,如果她死了,碑位不得入正居殿,而是要摆在尉家的祠堂,这样就算死,她也只能做尉家的鬼。
天底下没有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女,梁胜公和他们一样,也爱惜梁祁君和梁凤衣,曾经那些的宠爱和娇惯,梁凤衣依旧淋淋在目。
可是如果知道,日后这一切都会被无情的剥夺,她真的宁愿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失去时,也不至于如此肝肠寸断。
梁凤衣将手里的碑重新放回到了原处,她优雅的拿起桌上的酒酌,随意的倒了杯,看着杯子里的酒,她抬头,对准碑位。
“父王,这杯酒,儿臣敬您,敬您去的早,成全了儿臣。当然,也成全了您自己。”梁凤衣将酒一洒,漠然淡笑。
“父王,这么多年过去了,儿臣都想不明白,您能因为祭中天的一句话格外偏宠儿臣,更能因他的一句妄言揣测,就让儿臣与莲生永生活在梦里,您将我许给一个外人,还将北梁的兵权交给他,您这么做,这样让我痛心绝望,到底是为了什么?”
梁凤衣一直以为他的父王是北梁万民之父,他是那样的慈爱,然而她一点点明白,其实自己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如果梁胜公还在世,梁凤衣真想问他,当年得知她是个公主的时候,他是不是失望透顶?倘若祭中天不说那番话,他会不会还那般的宠爱她?
“儿臣很想知道,祭中天和尉家给您灌了什么**药,让您宁可不信自己的儿女也要对一个外人深信不疑。”梁凤衣嘴角挂着冷笑,又像在自讽。“儿臣思来想去也想不明白,或许,父王就喜欢这样,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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