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赶到静芳仪所住的披香殿,已是呜咽哭声四起,宫女嬷嬷进出往来,端出一盆盆血水,偶尔还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呻吟。
皇后道:“静芳仪如何?”
几个太医纷纷摇头叹息道:“不成了。”
皇后一拍手边案几,厉声喝问道:“什么叫不成了?!静芳仪素来平安无事,你们也日日都来请脉,好端端地怎么会小产?!”
太医们唯唯诺诺,其中为首的乃六品医士叶甘松,拱手一礼道:“披香殿的首领少监一早来请臣下出诊,但臣到披香殿时,芳仪已经见红。臣开了保胎的方子,又施过针,只是芳仪一直出血不止,灌了药进去也不见起色……”
皇后勉力忍着怒气,唤来披香殿的掌事宫女安礿,“本宫千叮咛万嘱咐,叫你看顾好静芳仪的胎,你是怎么当的差事?嗯?!”
安礿吓得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叩首道:“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奴婢也不清楚,今早上奴婢才起身,芳仪主子贴身侍奉的明纹就急着来说,芳仪肚子疼。奴婢一点不敢耽搁,忙叫何少监去请太医,却已晚了……”
又忙转头向一旁的宫人道:“皇后娘娘要问话,还不去把明纹明绣叫来!”
那小宫女脸色惨白,战战兢兢应了一声,飞快往后堂跑去。
林云熙看看四下畏惧不安的宫人,低声道:“皇后娘娘,这儿太医宫人进出多有不便,也不好叫诸位姐妹站着,不如去正殿等候。”
皇后缓一口气,微微点头,“也好。”
众人移步到正殿坐了,另有宫人内侍奉上茶水,稍坐一刻,方才往重华殿报信的明绣便入内回话。皇后细细问过详情,明绣红着眼眶一一道:“主子这几日睡得不大安稳,但日日都有太医来瞧,只说是心绪不宁,用一贴安胎药就好。昨儿晚上睡前主子还好好的,到了半夜却说不舒服,折腾了大半宿,奴婢要去请太医,被主子拦下了,说不是叶医士值夜,到天明再去。不想到了黎明的时候,主子忽然叫起疼来,那时太医院还未换班,奴婢们无法,只好先煎了一剂安胎药给主子用了。”说到此处不由微微哽咽,强忍了泪意道:“哪知才不过半个时辰,主子又喊腹痛,明绣忙去禀报安礿姑姑请太医。太医未至,主子已见了红痛昏过去了……”
她说的悲切,众人听了也不免唏嘘,脸上也露出几分伤感之色,却不知有几分真几分假。谢婉仪用帕子按一按眼角,低声叹道:“可惜了静妹妹。”
那头丽修容依旧神情清冷,不见丝毫悲色,淡然开口道:“静芳仪确实可惜了,只是这宫女的话我倒有些听不明白。”
皇后转头向她道:“哦?不知妹妹有何见教?”
“静妹妹自诊出身孕来便一直需静养,可见这胎不大稳当,蒙皇后日日关照、太医院尽心尽力方保得平安,如今算来快四个月,胎象也该稳固了。”丽修容徐徐道:“太医院也未曾上报有什么不妥,这宫女怎么忽然就说静妹妹这些日子不舒服?再则,静妹妹睡前还平安无事,何以到了半夜会腹痛不止?连吃了安胎药也无用,反倒见红小产?”
“哎哟,静妹妹小产,还不知道要怎么伤心呢?”张芳仪学着谢婉仪往脸上掩了帕子,半真不假地哀叹道:“修容姐姐不为皇嗣难过也就罢了,怎么还纠缠着这些小事不放?”
丽修容漠然扫了张芳仪一眼,冷冷道:“本宫就事论事。失了皇嗣固然伤心难过,然天灾可恕,人祸难防,若芳仪觉得谋害皇嗣也是小事,本宫也无话可说。”
张芳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才期期艾艾道:“妾身也不过为静妹妹感慨两句。”
众人只当没张芳仪这个人,皇后凝神沉思道:“依丽修容的意思,静芳仪小产难道不是意外?”
丽修容起身微微一福道:“还请皇后娘娘恕妾身妄言之罪。妾身虽是猜测,但静芳仪骤然小产疑点颇多,确有值得推敲之处。”
皇后闻言轻轻颔首,“你说得很是。”复又问一众嫔妃,“诸位姐妹怎么看?”
诸妃以林云熙为首,她此刻倒不好推脱,略一思索道:“三个多月的身孕已颇为稳固,虽说需处处小心,却也不是轻易便会落胎的。娘娘不妨召照看静芳仪这胎的太医来问一问,若静芳仪是母体孱弱保不住皇嗣,尚可说是因为在行宫里动了胎气的缘故;若身子已调养过来……”顿一顿,“短短一夜,确实令人心惊。”
尤其是静芳仪已服了安胎药,依照宫中太医的医术所开的药方,除非是短时间内用了大量性寒活血的东西下去,否则再严重的胎动也能拖延一二,何故不起丝毫作用,反而不到半个时辰便小产?
思忖一番,淡淡扫过跪在地上的明纹,如果不是静芳仪本身的问题,那么她身边这些伺候的宫人内侍就极为可疑了。除了贴身侍奉、重用的人,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静芳仪骤然落胎?虽然一旦查出,背主忘恩、谋害皇嗣这两条就足够圣人皇后夷其九族,然而忠诚与否,从来都是看背叛的筹码是否充足罢了。
皇后凝眉沉思,看向披香殿几个宫女内侍的目光慢慢带了一分冷然与怀疑,显然是和林云熙想到同样的地方,却依旧不动声色,先传了太医进殿。
几个太医大概早就商量好了不去搅这趟混水,异口同声道静芳仪身子已经大好,绝不是因母体孱弱而导致小产。
忻贵仪讶然道:“果真么?静妹妹在行宫里被几个不长眼的冲撞,受了老大的惊吓,精神气儿一直不好,脸色也是惨白的。”她意味深长地“哎哟”一声,“我还以为静妹妹走不了几步就要人扶着,是身子羸弱还未痊愈,原来竟已好了?”
林云熙心头微微一动,若有所思。
叶甘松躬身一揖道:“各位娘娘有所不知,芳仪自诊出有孕胎象便不稳,又因受惊动了胎气。不过前面给芳仪医治的曹太医妙手回春,用药极为对症,多方调养,芳仪虽看着体虚,元气却已补足,只需稍加调理即可恢复。回宫后曹太医被皇后娘娘调去服侍二皇子,院判才指了臣来,臣所开的方子也都经太医院各司仔细斟酌推敲,绝不会伤了皇嗣……”
话说到一半,远远一声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传来,众人惊了一惊,胆小的嫔妃吓得手上一滑,茶盏碎了一地。殿中寂然沉默,依稀能听见宫人劝慰哭泣声中,一个略熟悉的女音尖锐而癫狂道:“我不喝!……都给我滚!……孩子还在!他还在!……滚开!……”
林云熙脑中陡然一亮,豁然贯通,蓦地向一旁低眉垂眸的顺芳仪看去,果然她捧着茶盏静静坐着,唇角却勾起了一抹恶意而痛快的弧度,和顺温婉的神情下几乎是无法掩饰的狰狞狠戾。
是了!
顺贵人能为二皇子的低位算计地静芳仪几乎小产,李美人也随之落胎,她既没达到目的又怎么会收手?!当初林云熙便觉得顺贵人必有后招,如今不久应验了么?
心头漫上来些许寒意,对顺贵人多了一丝戒备。
皇后定一定神,向身边的许嬷嬷使个眼色,冷静对太医道:“你继续。”
许嬷嬷一低身出去了,侍立的宫人忙收拾了一地的碎片,重新上茶,叶甘松额上微微见汗,拿袖子小心抹去,“芳仪的脉案、用过的方子再太医院都有备案,如今芳仪虽由臣照料,但太医院轮班换值,有不下十个医士为芳仪看过诊,皇后娘娘一查便知。”
这是把太医院的责任推了一干二净。
“既然静芳仪已大好了,为什么还会小产?”
太医们相视一眼,叶甘松道:“芳仪一直好好的,所用吃食药物也没什么问题。就脉象看,可能是用了什么相克之物才,臣无能,皇后娘娘还是请太医院其他医术高明的大人前来一道诊断。”
皇后略有些烦躁地皱皱眉,许嬷嬷快步进殿禀道:“回娘娘话,芳仪扔了碗不肯吃药,又从屋里跑出来大吵大嚷,好几个内侍被她砸破了头,奴婢们拦不住……”
皇后气得头疼,“还不快叫人制住了送回无去!”
正说话间,外头内侍清亮的嗓音接连响起:“圣人到!”
诸妃抬目间庆丰帝已迈进殿内,皆起身行礼,乌泱泱跪了一地,“圣人颐安。”
庆丰帝抬一抬手,“起来吧。”又问:“朕听西侧殿那里有人喧哗,怎么回事?”
皇后忙道:“是静芳仪,她突然小产,只怕心里难受,又不愿喝药,才闹起来。”
“什么药需这个时候用?”
皇后看了太医一眼,叶甘松道:“禀圣人,芳仪小产恶露未尽,臣等开了一剂益母散,专治此症。若芳仪不肯用药,恐有碍日后子息。”
庆丰帝皱了皱眉,皇后微微一福道:“叫太医再煎一副吧。静芳仪年纪小,还是头胎,一时钻了牛角尖也是有的,她向来乖巧听话,不如妾身去劝一劝。”
庆丰帝道:“也好。”
皇后带着宫人往西侧殿去,庆丰帝坐镇少不得又要问及静芳仪小产原因,林云熙平铺直叙,将前后缘由一一说了,庆丰帝只冷着脸,微阖了眼不置一词。
他不说话,殿中更无一人敢开口说一个字,皆屏息静默。
过了良久,方有宫人来禀道:“恶露已下,皇后娘娘请太医去瞧瞧芳仪。”
叶甘松不敢动,庆丰帝沉默片刻方道:“还不快去。”
几个太医舒一口气,纷纷告退。
林云熙见庆丰帝神色漠然冷凝,不由有些担心,庆丰帝回首看她一眼,目中略微温和,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以示无碍。一面吩咐李顺道:“去叫季院判和闻副使来。”一面向林云熙道:“你出来也久了,先回去照看寿安吧。”
林云熙屈膝一福,极快被庆丰帝一把扶起,紧紧握一握他的手,想说什么,却只低低唤了一句:“圣人。”
庆丰帝回握她,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极微小的笑,“回去吧。”
扶着青菱的手缓缓出了披香殿,日头高照,竟已过了午时。秦路远远守在肩舆边上,见她出来,忙招呼宫人抬着肩舆上前,躬身一礼道:“主子安。”
上了肩舆,靠在软软的引枕上,问走在身边的秦路道:“外头可有什么动静?”
秦路道:“奴才和小路溜达了一圈,后门有小余盯着,没有人进出。”顿一顿,又道:“奴才也向附近做粗活的宫人打探了,这几日除了太医,并无别的生面孔,来看过静芳仪的也只有顺芳仪、王充仪,还有沈美人、周良人和几个宫女出身的采女侍选。”
林云熙微微眯起眼,“她果然在。”
秦路愣了一愣,凑近了问道:“主子说谁?”
林云熙一击一击轻轻敲打着肩舆上圈椅的扶手,心头思虑翻滚。顺芳仪之隐忍老辣,单这次无声无息地叫静芳仪落了胎便可见一斑。回宫已有大半个月,期间分毫不闻静芳仪有何不妥,低调按捺到让人失去警惕,直到昨晚才一击必杀!如此藏锋敛芒的隐忍和干净利落的手段,近乎叫人惊艳的绝狠!
宫中向来没有真正的秘密,尤其为了保障圣人的安全,一层层宫禁之森严、一道道关卡检验之严密,要想钻其中空隙达成目的而不被人觉察更是难上加难!故而林云熙从不肯亲自动手,不是顺势而为,便是暗中挑拨推波助澜,若无庆丰帝暗示,绝不会沾染分毫,才能在一潭浑水中稍稍保持超然物外。正因她清楚,想要不着痕迹地除去对方绝无可能,大多后宫阴私不是找不出凶手,只是为了皇室颜面与各方平衡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而顺贵人能不着痕迹地避开层层叠叠的宫禁、眼线,在不惊动手上不缺暗线消息的林云熙、甚至掌着宫权的皇后的情况下,生生叫静芳仪小产,这份心机手段,如何能叫人不心生忌惮?!
林云熙暗暗屏息,又缓缓吐出一口气。想到顺芳仪舞姬出身,娼门教坊是比后宫更污浊的地方,无数姬人乐伎勾心斗角、争先恐后只为了搏取微薄的声名,还有那渺茫的为权贵看中从而脱出贱籍富贵荣华的希望,只怕是踩着旁人的尸骨鲜血也在所不惜。能被下面官员奉上来献给圣人,又焉会是个简单的?以往被身份所限,倒是小瞧她了。
半晌,她低声开口道:“去查查顺芳仪。”顿一顿,又嘱咐一句,“记得,悄悄的。”
秦路没有丝毫惊讶疑惑之色,只眼中微微一亮,转瞬又是一张笑得极和善的面容,像林云熙说午膳要换一道菜吃般自然平静地应了一声,“是。”
庆丰帝没了一个孩子,第二日依旧去上朝,唯有午后传了一道再度晋封静芳仪为贵仪的圣旨,才能隐约猜出他心中一二愧疚与补偿之意。
晚间来昭阳殿用膳,神情也带着几分疲惫不堪。林云熙不知该说什么来安稳他,若显得伤心,反倒不是她真心实意的性情,都是心思明白的人,何必再惺惺作态?若要展露笑颜,却也不大合适,只好陪庆丰帝默默坐了一刻,抱过儿子塞到他怀里,冲他微微一笑。
庆丰帝搂着寿安僵了一阵,他心情不好,哪来的兴致跟儿子玩?奈何寿安不认生,知道抱着他的是极为亲近的人,咯咯笑着活泼好动,拉着庆丰帝的手指就往嘴里送。又揪着庆丰帝的衣领,扶着他的肩一副要站起来的样子。庆丰帝忙抱住寿安,免得他脚软跌倒,儿子软软嫩嫩的小身板拢在怀里,天大的郁愤也散了,一会儿功夫就跟儿子滚到榻上玩去了,父子俩对视着哈哈哈哈傻笑。
林云熙手上随意绣着一个香包,含笑坐在边上看,等两人玩得累了,吩咐宫人端茶递水,又拿了热热的巾子给两人擦脸。这个时候寿安格外乖巧,安安静静地靠着林云熙,捧着手里色彩鲜亮的拨浪鼓微微打个哈欠。
夜里庆丰帝把寿安留着一道睡也无人敢置喙一句不是,皆默默退了,余两个乳母在外间隔断里待命。寿安不过片刻就呼呼睡去,侍奉守夜的宫人更是轻手轻脚。
庆丰帝和她说话也格外压低了声音,“这几日皇后忙,你无事不必去请安了。”
林云熙微微一怔,明白他话中的隐意,心头一惊,“静芳仪当真是被人……”又闭口不语。
庆丰帝拍拍她的手,“此事不宜张扬。”
林云熙虽猜测是顺芳仪所为,但还是不由微微抽了一口凉气,“谋害皇嗣!”脑中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只露几分厌恶和鄙薄,摇摇头道:“当初襄婕妤这般下场,竟还有人敢?”
庆丰帝轻哼,语中带着阴鸷与杀意,“自有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又叮嘱她道:“皇后素来看重这胎,不免迁怒旁人。你多陪陪寿安,少到她跟前去。”
林云熙心底一暖,轻轻道:“既是人为,难道圣人不疑心我?”
庆丰帝“哧”一声笑,凝视着她道:“朕的宁昭品性高洁,岂会与她们同流合污?”抚一抚她柔软的面颊,“朕知你不会,也不屑。”越发放缓了语气,“朕信你。”
她脸上绯红,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涌动的暗沉与冰凉,微微低眉含羞,回握庆丰帝宽厚的手掌,低声道:“是,妾身绝不会害圣人的孩子。”
翌日晨起,再看不出庆丰帝脸上有任何失却子嗣的悲凉和倦怠,神色如常,抱起儿子亲了一口,方才出门。
林云熙也如往常一般送至宫门,远远见御驾走远,才露出些许疲乏黯淡之意。青菱忙扶了她进屋坐下,董嬷嬷奉了一盏茶上前道:“主子怎么了?可是昨晚上没睡好么?不如请太医来瞧瞧。”
林云熙淡淡笑道:“只是有些累,不妨事。”
见众人面露关切之色,振作精神道:“今儿重华宫可要热闹,嬷嬷不如叫琥琳去打听打听,咱们皇后娘娘的火气有多重。”
董嬷嬷道:“只要皇后娘娘愿意,人人可成静芳仪。依老奴看,皇后不是真的看重静芳仪和皇嗣,而是拿着这个做筏子,要敲打宫中上下,以立威势。”
林云熙微微一笑,皇后占着中宫名分,一向亲和有加,众妃对她礼敬却不顺服,她自然要设法震慑诸人。但林云熙圣宠不衰,又有丽修容、忻贵仪一干宠妃,宫中亦接二连三诞下皇子,皇后虽动作频频,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立威,眼下这样一个极佳的借口送到面前,哪有不抓住的道理?只有慑服诸妃规矩老实,她皇后的位子才能坐得平稳舒心。
只是皇后还不清楚此事是顺芳仪的手笔吧?心头添了三分幸灾乐祸。如果知道,皇后大概也不会要彻查了。因为一旦查出,皇后面临的就是两难之局。若保顺芳仪,必定要推一个替死鬼出来,届时庆丰帝看着皇后一面借机立威,一面又包庇凶手,必然怒而不耻,无论多么敬重的情分也要削薄一层;若不保,二皇子摊上一个谋害皇嗣的生母,皇后近两年花下的心血便如同白费,明年又是选秀之年,短短时日,又从哪里开始重新筹划?宫中嫔妃渐多,倘若膝下无一皇子立身,即便是皇后,日子也要艰难了。
摸约到了午膳前,琥琳方来回话道:“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的火,连丽修容谢婉仪等都被申斥了几句。旁的主子们皆讷讷不敢言,丽修容也只作推脱,唯忻贵仪三言两语顶了回去,皇后气得要动杖刑,被众人劝下了,该为禁足三月。”
林云熙冷笑一声,“皇后还真是思虑周全。”她和丽修容孩子都小,重阳后的秋猎必不能随驾,如今忻贵仪禁足,能跟去的高位嫔妃就只剩谢婉仪一人,当真是铺得一条好路!
心头那些许对庆丰帝的愧疚不安也全然消散。她不在,忻贵仪独木难支,丽修容见势不好,自然不会帮着跟皇后对峙。皇后行事顺利、震慑诸妃,宫中风波平息,庆丰帝才能专心前朝,这哪里是替她顾虑周全?纵有一二回护之意,却是偏向皇后,只为维持一个安宁太平的模样。
林云熙胸膺一堵,圣人的话果然不能信!一面温情脉脉,一面却如此冷漠防备,她自认为是明事理的人,庆丰帝若有意,难道她还会拧着干?何必用这样的手段!
恼怒厌恶之余暗暗冷笑,只盼真能如圣人意愿,安宁太平才好!
强自按捺下心头不快,又问:“还有么?”
琥琳道:“皇后娘娘告诫众人安分守己,便散了,只留了顺芳仪,说是叫她去看看二皇子。”
青菱在一旁惊异道:“皇后娘娘今儿怎么突发善心啦?奴婢记得从行宫里开始,皇后娘娘便不叫芳仪见儿子了。”
林云熙沉吟片刻,倏然一笑道:“皇后娘娘好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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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
皇后哄着二皇子慢慢睡去,偶尔瞥一眼远远跪在紫檀木镂空雕龙凤呈祥云纹碧纱橱外的顺芳仪,神色冷冽而漠然。
顺芳仪脸色惨白,额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直直跪在地上的身子摇摇欲坠。
皇后身边的许嬷嬷看一眼日头,低低道:“娘娘,一个时辰了。”
二皇子睡得熟了,皇后唤来乳母抱下去,复又冷冷睨了顺芳仪一眼,道:“让她跪到皇儿屋里去!”
“娘娘?”
皇后冷声道:“也叫她长长记性,本宫到底为什么保下她!二皇子若有个狡诈狠毒谋害皇嗣的生母,她就是死上千百回都救不了儿子的前程!”
顺芳仪在碧纱橱外听得分明,脸色越白了一分,手指紧紧攥着衣摆,垂下脸时却露出一个无声无息的笑容,转瞬又变作茫然失神的懊悔,重重顿首,嗓音干涩道:“妾身知错。”
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脚站起来,跪得久了,膝头一软险些要扑倒,四下侍立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上前帮忙。
顺芳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扶着门檐廊柱一步一挪地往二皇子的寝殿慢慢走去。
待眼前失去了顺芳仪的身影,皇后方才忍不住心头的怒火,猛地将手中的黄地珐琅牡丹穿凤的茶盏扔了出去,一地清脆的哐啷声。
许嬷嬷软语安慰道:“娘娘息怒!伤了自个儿可怎么好?”又朝着宫人们使个眼色,忙有人上前打扫了碎片,屋里众人鱼贯而出。
皇后胸口起伏,咬牙切齿道:“本宫当日真是瞎了眼!竟选了这么个阴狠毒辣的东西!”
许嬷嬷有些迟疑道:“事到如今,娘娘为何还要保她?出身低的嫔妃要多少有多少,娘娘犯不着为了一个皇子去招惹圣人不满。”
“你知道什么?!”皇后闭一闭眼,语气中含了两分苍凉悲苦,“没看见程家那姑娘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住在太皇太后宫里么?明年选秀,她年纪也到了,太皇太后会放她回去?只怕又是一个徽容昭仪!又有太皇太后撑腰,我若没有皇子,如何能与她抗衡?一旦她得宠诞下皇子,太皇太后还要撺着她染指宫权,其他人也不是好相与的,届时还有我立足之地么?”
许嬷嬷闻言也不由忧心,还是劝道:“圣人一向敬重娘娘,还有礼法在呢,怎会让别人爬到娘娘头上去?”
皇后苦笑一声,敬重?礼法?若圣人的敬重有用,她又何必如此筹谋?她亦不愿做一个只能靠着礼法才能立足的皇后,处处受人掣肘,万事委曲求全。
许嬷嬷道:“您若需要皇子,等来日哪一个位份低的有了再抱来就是。”
皇后摇头叹息,“太晚了!如今宫中没有怀着身子的,更难说什么时候才会有。何况十月怀胎,生不生得下来、立不立得住也是未知数,那个时候程氏只怕已经生下皇子、气焰冲天了!就算有,年纪那么小,压制不住三皇子、四皇子,抱养了又有什么用?!”
皇后强自忍下心头不快,低声问董嬷嬷道:“我吩咐下去的事情做好了么?”
“皆已办妥,那宫女为了全家性命,必定咬死此事。”
皇后轻哼了一声,冷冷道:“静芳仪身边的人不能留,教坊司里通风报信的那个也寻个由头打发了,本宫不想再看见她们。”
许嬷嬷喏喏应了。
皇后微微平息了怒火,淡淡道:“着人去盯着顺芳仪,跪满一个时辰就叫她回去。”顿一顿,“记得让红袖仔细些,她怎么进来的,一会儿便怎么出去,不准叫人看出端倪,明白么?”
许嬷嬷道:“是。”
皇后长长缓一口气,心头还是恨恨难平,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真是便宜了那个娼妇!”
许嬷嬷赶紧执起皇后的手合在掌心微微搓揉,“娘娘生气归生气,小心伤了自个儿的手。”又轻声劝道:“她总是要靠着娘娘的,区区芳仪,又非莅临主位,娘娘还怕没法子收拾她?”
皇后方才作罢。
隔日已恢复了不迫的姿态,向庆丰帝回话道:“充仪王氏因静芳仪有孕心怀怨毒,暗中命宫女在静充仪的安胎药加了一味药,谋害皇嗣,罪不容恕,请圣人定夺”
庆丰帝一皱眉,沉声问道:“药都是送到披香殿之后煎的,王氏是怎么动的手脚?”
皇后道:“罪人狡诈,指使宫女撞上送药去的内侍,借机行事。又趁登门探望时刻意劝静芳仪用与那味药相克的点心,才致使静芳仪小产。”
庆丰帝定定地看着皇后,满室压抑而沉默的寂静。皇后垂头静默,只觉身上一阵燥热一阵湿濡,衣袖下手指微微捏紧。许久,庆丰帝带了几分阴沉冷漠的声音又道:“果真?”
皇后暗暗深吸一口气,勉力不去深思心头涌动的不安,福一福身道:“是。王氏的宫女已经认罪。那味药是从王氏常喝的补药中取出来的,王氏曾命那宫女特意去问过药理,太医院的医士皆可为证。”停一停,又道:“王氏与一应宫人都已交由掖庭令关押在暴室,至于如何处置,还请圣人示下。”
庆丰帝微微阖一阖眼,极低沉地“嗯”了一声,心底具是失望和薄怒。
教坊司的舞姬、静芳仪身边的宫女、太医查出帐子被褥上特殊的海洋花香味……他这个皇后真以为他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合情合理地推出一个替罪羊,真是好本事、好手段!
淡淡扫过皇后平静的面容,他和皇后少年夫妻,纵然不甚宠爱,却有不少情分在,皇后也懂分寸,宫闱诸事安排地妥妥当当,又能照着他的心意办事,多年下来也算默契,故而他对皇后颇有敬重之心。何时竟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一旦干系到自己,公正严明、秉直宽仁便统统丢在了脑后,连谋害皇嗣的大罪也能面不改色的包庇。
又想到皇后借着此事敲打嫔妃,他还暗自帮着挡下了宁昭,越发觉得不郁,冷冷瞥她一眼,见她笃定又从容的神色,再不能忍耐心头怒气,“你当朕是死的吗?!”
皇后陡然一惊,屏息屈膝,直挺挺跪在地上,“圣人?!”
庆丰帝迫近了抬手捏着皇后的下颚,目光森然地逼视她道:“朕就是个傻子好糊弄?你说什么朕便信什么?”
皇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想摇头却无法动弹,“妾身不敢!”
庆丰帝越捏越紧,皇后痛呼一声后退,庆丰帝方甩开了手,冷冷道:“朕最恨受人蒙蔽!”
皇后有一瞬间的惶恐,还是咬紧了牙关道:“妾身不敢欺瞒圣人!妾身句句属实,圣人明鉴!”
庆丰帝神色愈冷,她竟还死不悔改!该说她大胆还是愚蠢?!
但思及皇后膝下的二皇子,终是从暴怒之中警醒过来,压一压心头怒火,语气冰冷道:“朕在说什么只怕你心里清楚得很!”再次捏住皇后下颚,“朕敬重你,皆因你往日宽忍厚德,克己守礼,如今想来,倒是朕高看你了。”
皇后如坠冰窖,指尖生寒,微微颤抖,依旧不肯改口,“妾身冤枉!请圣人明鉴!”
庆丰帝气极反笑,“好好好!果然是朕的皇后!”
空气如同凝滞般结了一层冰,庆丰帝冷冷看着皇后强撑着挺直了背脊,勉力让神情显得自然而可信,“妾身所言皆有人证,披香殿也搜出还未用过却多添了药材的安胎药,妾身不敢蒙蔽圣人!圣人若不信,大可一一查证。”
庆丰帝嗤笑一声,他不曾提起皇后说了什么谎言,皇后便把“蒙蔽”他的事情吐露了一干二净,果真是做贼心虚!
庆丰帝再无一丝一毫的怒气,心底只余微凉的失望,一国之母,奸猾至此!
作者有话要说:凰归累死,考驾照练车练得像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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