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中是燕地巍峨高耸的城墙,旌旗蔽空,残阳如血。厚重的盔甲和锋利的长矛,劣质的酒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谁在大声吼着训练的号子和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
十年前的燕地。
在一众尘土飞扬的兵戈之地,那样一个锦衣束冠的清俊男子便格外显眼。,他弯下腰来,腰间温润的和田玉佩晶莹翠绿,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他的笑容仿佛阳光一般温暖,“你就是宁昭?”
那时他是天之骄子,丰神俊朗,气宇轩昂。
他说,“我也有个宝贝的妹子,她叫阿莹,和小宁昭一样漂亮。”
他说,“可惜就差被那个臭小子拐去了,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他说,“哪日小宁昭去了京畿,我带着阿莹来看你,咱们一道去郊外赛马!你骑术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年我就比不过你了。”
后来……后来母亲说,那个尚未谋面的阿莹姐姐嫁人了。
庆丰元年,淮阴柳氏入宫初封婉仪,赐封号“温”。
同年三月,柳氏晋为容华;六月,晋婕妤;七月,柳氏有孕,晋夫人,加封“温裕”。
同年五月,萧氏封淑妃。
庆丰二年二月,柳氏生福颐帝姬,晋淑仪。
同年九月,柳氏小产;十二月,福颐帝姬逝。
庆丰三年四月,柳氏贬为贵人,禁足玉淑楼,非召不得探视。
同年十月,萧淑妃褫夺封号,贬为贵人,打入冷宫;十二月,萧贵人逝。
回头时,那高高的城墙越来越远,风沙迷糊了双眼。那个笑容如阳光的男子渐渐消失在时间的洪流里,变成记忆的一粒沙。
那张俊逸清朗的脸,却与那日癫狂如疯魔的女子有七分的相似。
睡梦中林云熙陡然睁开眼,神志一派清明。
旁边是熟睡的庆丰帝,温热的身躯靠在一起,十指相扣,发丝交缠。
她忽然觉得从心底透上来一众刺骨的冰凉,让她手足皆冷,寒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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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例替庆丰帝一一收拾好,送出昭阳殿,林云熙揉揉发胀的额角,整个人懒散得跨下来。
她已经想起那个同样姓柳的人,眸中渐渐锐利。
柳铮并不算是淮阴柳氏的嫡支,但其父却是前代家主的第三子,还是原配所出的嫡子。当时柳家一致看好的是本家嫡女,却没想到庆丰帝选了他的妹妹,柳氏分支的女儿。
短短三年,从一路荣华几近封妃,到小产失子跌落尘埃,谁会在意那个女人的意愿?
唯有一人。
林云熙觉得心底有一种不安分的兴奋在不停地跳动,让她跃跃欲试。
她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那个人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不是么?自到京都,她再未听闻过“玉面书生”的名号。
深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将心里涌动的兴奋压下去。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冲动是魔鬼默念三遍,平静下略快的心跳,林云熙开始筹划各种步骤。
秋猎大面要到十月初才拔营,虽然时间有点紧,但仔细规划一下还是能够达成目标的。
她攥紧了衣袖,一条一条的命令发布下去。
董嬷嬷迟疑着道:“好歹是柳家嫡出的子孙,主子这样会不会……”
林云熙微微一笑,缓缓道:“得到过再失去远比从未得到过更痛苦,也更难以忍耐。”她那日试探之语,恰恰可以用来形容从前那位天之骄子。
这世上,总是打压分家的宗家比较多一些,何况柳家那位嫡子柳锐也是同样地出色。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
青菱从箱底翻出的那块玉佩已经在林云熙手上了,摸摸上面的纹路,光滑圆润。很大气的吉祥云纹图案,和田玉质地坚硬温润,反面的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柳字,一如记忆中的模样。
她要先见见那位温贵人……不,是温美人。
一连三日,庆丰帝都宿在昭阳殿。白天没那个本事浑水摸鱼,晚上又抽不出空闲,林云熙暗中非常暴躁地想跳脚。
庆丰帝很随意地问,“这么急着想去轩北?”
林云熙一个激灵,心底的小人抽了自己一巴掌。叫你急叫你急叫你急,热血上涌冲昏脑子了神马的要不得!!
还有,要不要这么敏锐啊亲~~她身边伺候的几个包括董嬷嬷都没发现她其实情绪激动,有点儿跟打了鸡血似的兴奋,圣人你这叫我怎么在你眼皮子低下动手脚啊!!
脸上露出哀怨的神色,“妾身这不是急着想见阿爷么?”还好她又现成的理由可以对付。
“朕都帮你寄过信了。”庆丰帝认真地坐在书桌边研磨,手上是那条林云熙心疼了好久的玉溪云雷纹墨。
林云熙顺手替他到点水,左脚轻踢桌角,一下一下又一下,“但是阿爷没回信啊。”
庆丰帝很无奈,“信是跟着兵部的文书走的,这一来一去至少也要十日,还没到一半呢。”
林云熙鼓鼓脸。
庆丰帝好笑道:“好啦。”扯着林云熙将她按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亲自去来洒金纸铺开,用白玉镇尺压好,“上回朕可是说了要你写一幅《逍遥游》的,你拖来拖去都几天了。”
点点她的额头,“朕还为你公器私用了一把,不准再赖皮,听到没?”
林云熙眉眼弯弯,提起笔醮了墨汁,盈盈一笑道:“妾身写就是啦。”
林云熙终于从鸡血上头的冲动中清醒过来,回想一下前面的布置,又一身的冷汗。
不行不行,居然想着大晚上的偷偷摸摸去一趟!!亲自以身犯险,这是把退路都堵死了,她那会儿果断是被热血冲昏头脑了好么?!
还寄希望于庆丰帝没有察觉!!心里的小人再反手抽自己一巴掌,林云熙你脑子糊住了,对不对得起阿爹孜孜不倦的教诲啊??!!
等重新做好准备已是在三日之后,从皇后那里请安回来,林云熙很光明正大地在路过玉淑楼的时候停下来,做若有所思状,然后下了肩舆往里走。
门口守着值班的护卫长槊一档,面无表情。
青菱厉声喝道:“放肆!竟敢挡着夫人的路!。”
因为眼下宫里只有林云熙一位位列夫人的嫔妃,还是很受宠的那一位,护卫脸上微微露出一点犹豫,低头一礼道:“末将不敢!”
林云熙微微一笑,“那便让我过去吧。”指指横在身前的长槊。
护卫脸色微红,正色道:“末将是奉圣人之命戍守玉淑楼,不能放夫人入内。”
见林云熙露出惊讶的神色,又红着脸解释了一句,“圣人有令,里面那位非诏不得探视。除非圣人下旨,否则末将不敢放任何人进去。”
林云熙略蹙蹙眉,“就不能通融一二?”
护卫摇头,一脸严肃。
林云熙也不勉强,便道:“既然不能进就算了,我有话问你,你一一答来便是。”
护卫迟疑了一下,还是愿意卖林云熙面子的,点头应是。
她随意问了关于温美人的诊治情况还有戍守玉淑楼护卫的班次,奇怪地道:“照你这么说,温美人是禁足,又不准探视,算算那日美人逃出来的时候也应该有人守着,怎么……?”
护卫有些尴尬地道:“那日并不是末将轮值,末将……也不清楚。”
林云熙“哦”了一声,淡淡瞥他一眼。
那护卫动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闭口不言。然后……然后林云熙再问的时候,他就不肯说了!!
林云熙内心比个中指给他,靠之!!居然还有说到一半就不说了的!有木有搞错啊?!做人不是这么做的好么??!!
打量一下,看着三十多了吧?怪不得混到现在还是守门禁的八品护卫!!给个顺水人情都不会,难怪仕途不顺,完全就是自找的!!
正僵持间,苏美人带着宫女款款而来,福身行礼,“妾身见过夫人,夫人宜安。”
林云熙颔首虚扶,“不必多礼。”
苏美人嫣然笑道:“老远便瞧见夫人的肩舆停在这里,妾身便过来问安。”看看玉淑楼,又回头看看林云熙,“夫人来看温美人?”
林云熙似笑非笑,目光淡淡,并未说话。苏美人神情一窒,略带惶恐地请罪道:“是妾身僭越了,还望夫人不要怪罪。”
林云熙淡淡道:“我做什么还不用美人操心。”
苏美人低下头。
“我记得美人的寝宫是在另外一边吧?”林云熙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今日有闲情逛到这里来?时辰也不早了,美人小心错过午膳。”
苏美人勉强扯出一个笑脸,“夫人说笑了,妾身……”咬咬牙,“妾身是来找夫人的。”
林云熙一挑眉。
苏美人从袖中取出一小盒,掀开盖子,走近了两步。清甜的味道沁人心脾,幽微的香气浮动,叫人忍不住细细去体味。
宫中香料膏脂不知几凡,但这味道的确出色,甚至比一般进贡的香料好上数倍。
苏美人合上手中的小盒,笑道:“妾身闲暇时做了些百花蜜膏,香味浓郁,格外清甜,不知夫人可有兴趣?”
林云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而展眉笑道:“美人不妨去我宫里坐坐?”
苏美人福身道:“妾身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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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了苏美人,林云熙随手把那盒百花蜜膏给了放在妆台上,吩咐碧芷道:“一会儿收起来,藏好了别再给我翻出来。”
碧芷点头应下,茫然地道:“这百花蜜膏没有问题,比圣人赏下来的香料还要好,主子不用么?”
林云熙轻嘲一声,“你以为苏美人是真的要送我?”
碧芷愣了愣,低眉沉思片刻,皱眉道:“主子用了,圣人若一时兴起问起来……苏美人还打着这个主意?”言语中颇有些不敢置信。
一旁青菱瞪着眼道:“她有什么不敢的?上回我就看她不老实了!敢借着老爷的名儿压着主子,难道还不敢借着主子算计圣人的恩宠?”
林云熙淡淡道:“她那是等得急了。”
入宫也快半年了,尚未侍寝的嫔妃也就这么几个,还当是身后有个靠山呢!没想到靠山不帮她,没有宠爱地位,报仇遥遥无期,可不是要急了么?
不过越是像苏美人这样,越是要把捧她出来的时间再往后推推。为人下属,无论是哪一种,敢不安分小动作不断的,就该好好冷着让她醒醒脑!
现在就敢谋划着邀宠,以后还指不定要怎么样呢!
虽然相信阿爹能把苏美人摁得死死的,但宫中诸事总要她自己承担,敢阳奉阴违抬出阿爹的名号压着她,也要看苏氏有没有这个本事!
林云熙眸色冷冷,扫过桌上的盒子,既然苏氏那么不老实,就给她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安分守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