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谷的后面,是一座山,山的后面,是另一座山。
山脚下有一条泥泞的小径,小径通往密林,密林深处盖着一间小屋。
这地方偏远,罕有人迹,但现在小径上却多了两行脚印,脚印的旁边又有血迹斑斑。
屋门被打开,薛一青拖着颜纪北走了进来。
他还未坐下,口中又喷出鲜血,点点殷红将地板都给染红。
他靠在床边,抹着血迹的脸毫无人色,眼睛时而漆黑,时而恢复成紫色,但眼神涣散,毫无光彩。
薛一青看着他,心都碎了。
但她毕竟是一个成熟而理智的女人,当下柔声道:“你在这等我,我去把痕迹清理干净。”
颜纪北缓缓点下头。
薛一青又看着他半晌,才走了出去。
屋门关上,她的身影已不见。
一声闷哼,鲜血再一次从他的嘴里流出。
但他却毫无察觉,他的眼睛凝望前方的木桌。
这张木桌已很破旧,桌脚和桌面都已有了破损。
它稳稳地摆在那里,此刻竟飘荡了起来。
并不是地面又有了震动,而是颜纪北已有了幻觉,木桌在动,椅子也在动,整个木屋似乎都已在动。
他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摔到在地,沉重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将头都给磕破了。
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必然要付出代价。
这就是颜纪北现在要付出的代价。
他虽然施展出了那些力量,但是那些力量,根本不属于他。
他的身体早已严重负荷,但是一旦他的眼眸变得漆黑,他就已无法自控。
“我是不是要死了?”
这个世界忽然变得寂静,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呼吸声。
他曾经听一些老人说过,一个人临死时,就会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听见平常听不到的声音。
喘息间,他的脑袋忽然一阵剧痛,然后他的脑海里忽然响起了声音。
“我很抱歉,没有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
“你不该如此冲动,那些力量本就不是他现在所能承受。”
“我知道,但是我一看到言樵,我就变得愤怒。”
“以往的一切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知道了真相。”
“但是现在他这个样子……”
“那只能舍弃一些东西。”
“也许对于他来说,那个女孩很重要。”
“事已至此,已无第二种办法。”
…………
这些声音说得极快,在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竟好像是两个人在对话。
但是颜纪北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因为这些声音一响起,他就头昏欲裂,恨不得一掌了结了自己。
他吼叫着,木桌和椅子已被他撞倒。
然后脑海中的声音忽然消失了,下一瞬间,他的眼睛就看到了平常无法看到的东西。
他在木屋之中,墙壁阻隔了他的实视线。
但是现在他竟透过了屋门,透过了墙壁,透过了小屋外的密林,一眼就看见了薛一青。
她在清理小径痕迹,脸庞上汗珠滚滚,眼神中充满了担忧。
“我本要给她带来快乐,却一直令她担忧,令她伤心,颜纪北啊颜纪北,你怎对得起她?”
颜纪北心生愧疚,目光却穿过薛一青,望向更远处。
他们还是追来了,漫山遍野已全都是魔法师的身影,其中他还看到了厉轩。
“原来是他要杀我,他为何要杀我?”
颜纪北皱眉疑惑时,口中又喷出鲜血。
但这一次,却又发生了不一样的变故。
刹那间,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想不起,也记不起。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也不知道木屋外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漫山遍野正在逼近的人群是什么人。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阵,他又恢复过来,一身冷汗都已惊出。
但是这不是最让他惊骇的,最可怕的是,他忽然看到了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就悬挂在墙壁上,虽然残破不堪,但他一眼就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镜子中,他的脸已完全被鲜血染红,眼睛虽然是紫色的,但眼瞳却隐隐约约闪烁着黑色的气息。
这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脸竟已有了皱纹,他披散在前面的头发一半也已发白。
他整个人看上去已不再是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几乎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能相信,镜子中的那个老人就是自己。
他惊恐地连连倒退,碰到地上的椅子,一下子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候,屋门被推开,显出薛一青的身影。
她望着颜纪北,看着这样的颜纪北,竟没有丝毫惊讶,只是眼神中的哀伤更深了。
原来她早已发现了。
颜纪北全身都已在颤抖,这样的他,现在的他,拿什么和她在一起?
当下他忽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是这个决定,从此他的命运就完全不同了。
他望着薛一青,忽然道:“你回来做什么?”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显出憎恨之情,声音里也带着责怨的语气。
薛一青愣了。
只听颜纪北又道:“我已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还回来做什么?”
“你要我走?”
“你难道害得我还不够惨吗?难道一定要我死你才满意?”
他已站了起来,怨毒的看着她。
薛一青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道:“你觉得是我害了你?”
“难道不是?原本我过得好好的,自从遇见你之后,我就家破人亡,爷爷离我而去,别人又给我扣上什么颜帝之子的帽子,所有人都在盯着我,要打我的算盘!你就是个灾星!自己孤苦可怜也就罢了,为何要把我拖下水?”
薛一青的心彻底碎了,她怎么也无法想象,颜纪北会说出这样伤她的话来。
“我知道,你一定是担心自己走不了,所以才要我走的,是不是?”
她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但是这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只听颜纪北冷笑道:“你这种女人,为何总是如此自以为是?比你美丽十倍的,就连妓院里都多的是!”
最是深情,也最是无情。
明明相爱的人,为何总是不得不用最伤人的话去伤害彼此?
莫青和洛千语如此,颜纪北和薛一青也是如此。
薛一青当场郁结,嘴角已流出鲜血。
而更令人心碎的是,在这鲜血之上,已有眼泪滑落。
当血与泪混杂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人已奔了出去。
对于她而言,最可怕的事情不是身后那无穷无尽的魔法师要追杀他们,而是颜纪北的背叛。
她自小孤苦伶仃,没有什么朋友,遇到颜纪北后,已将他视作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但是现在这个人已然背叛了她。
她不能接受,也无法相信。
所以她要一直跑,远离颜纪北,远离这可怕的世界。
但是颜纪北呢?难道他就不心碎吗?
那些话伤了薛一青的同时,难道就没有刺伤他自己的心吗?
他忽然想要呕吐,这一次吐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苦水。
他蹒跚着挣扎着爬上坚硬而冰冷的木床,等待着。
等待什么?死亡?亦或是,新生?
一道身影骤然降下,厉轩来了。
他小心地探进来,屋内一片凌乱,地板上又有斑斑血迹,实在很可疑。
他也一眼就看见了木床上的人,那人衣裳不整,披头散发,十足一个乞丐模样。
而且还是个老乞丐,头发都已灰白。
此刻颜纪北是背对着他的,故而他没有看见颜纪北的脸。
他环视四周,这木屋显然是猎人用来狩猎的。
那么猎人呢?难道就是这个糟老头子?
“喂!老头,你有没有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可能受了伤。”
他一步步向着颜纪北靠近,但颜纪北却毫无动静,也没有回他的话,好像睡着了一样。
他的人已走到床前,手也已伸出,就要将颜纪北翻过来。
这时候屋外忽然有人道:“报告护法,发现一道脚印。”
厉轩急忙窜了出去,道:“在哪?”
不远处,一道脚印向北延伸,正是薛一青的。
厉轩道:“就这一道脚印吗?”
“就这一道,附近没有其他脚印了。”
“难道我判断错误?不是在这个方向?”
他自语着,又道:“传令下去,留下三队人,其余人全部往其他方向搜,一定要找到凶手!”
他回头又瞧了一眼破旧的木屋,还是向着右边的一座山飞去。
如果他知道,他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几乎轻而易举就可以将颜纪北杀死,但他却错过了,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
只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那个魔神般的颜纪北,此刻竟然会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而现在这个老头,却还躺在木床上,一动不动。
天亮了,他没动,天又黑了,他还是没动。
难道他已昏睡过去?还是说,他已经死去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