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如刀,纵横天地,白天如是,黑夜更如是。
黑暗中,月光下,一匹马呼啸着从树林间掠过。
马是一等一的好马,从黑暗刺客团副团长马厩里抢来的,怎会是劣马?
人也是一等一的人,年纪轻轻已经获得了中级刺客的实力,这即使在一百年前的兄弟会,也是少有的。
他穿着刺客套装,全身一袭黑色,在远处看,那一抹狂奔的影子就像是一只愤怒的夜莺。
月色正值柳梢头,他必须抓紧时间,像以往的每次任务一样,干净利落。
不多时,黑暗中那双紫色的眼睛,已亮了起来。
颜帝学院,就在眼前。
身为一个刺客,修为永远不是最重要的指标。
这是颜纪北第一次了解到刺客团时看到的。
而这句话,则最早出自一名刺客大师之口。
作为一个优秀的刺客,修为只是最简单的基础,更重要的,则是忍耐和眼光。
忍耐决定刺杀的时机,眼光决定刺杀的成功率。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大小小方方面面的细节要讲究。
万事万物,都有学问。
作为历史最为悠久的职业之一,刺客的学问要比其他大多数事物要大得多。
有时候颜纪北觉得,刺杀和行军打仗差不了多少。
都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很多事物,到了一定的境界,的确是能够相通的,不过这也是因为他有足够的领悟力。
他的前方,便是南宫远的房间。
这间房间太亮,比院长百锋的房间都要亮得多。
所以颜纪北就算不想看到也很难。
明亮的窗子,现在已打开,黑色的身影,已滑了进去。
书架、书桌、椅子,全都是用上好的楠木做的,四面墙角,都摆设着一个花瓶。
花是寒冬里新摘的梅花,瓶子,却是新阳城出产的最好的青花瓷。
颜纪北只是扫了一眼,便把目光落在桌子上。
桌上有一本书,书下压着一封信。
现在书已被拿开,那封信便完全露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这封信已被撕开一半,料想应该是南宫远正要撕开它,却被人打断。
他撕开信封,取出信,上面写着:
魔法军提前进入颜帝镇,全力配合无刀疤。
颜纪北的心已沉了下去,萧祸的担忧是对的,魔阁的确要提前发起进攻。
这时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只听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自语道:“妈的,一个死人都搞不定,简直是饭桶,当了院长以后,第一个就把你杀了,免得我心烦。”
是南宫远。
颜纪北将信搁在桌上,闪身躲在书柜边,屏息凝气。
他的呼吸似已停顿,南宫远已走近。
他的目光落在那信上,还来不及反应,一道尖锐的剑锋已经刺进他的背部。
剑锋距离他的心脏只有半厘米,绝无半点差错。
颜纪北冷声道:“陆寅现在在哪?你说错一个字,我的剑锋就刺进一分,明白吗?”
南宫远虽然还不太明白,但已不得不明白。
因为不明白的下场就是死,他还不想死,只是恨。
他觉得身后的刺客只是来找陆寅的,自己只是受了牵连。
他一动都不敢动,只是颤声道:“在后山,后山的木屋里。”
他的话刚说完,颜纪北的剑锋已刺了进去。
南宫远的脸,充满了惊惧,因为他不明白刺客为什么要骗他。
但是颜纪北并没有骗他,他从未说过要放过他,一切只不过是他自己骗自己。
所以有时候,宁愿相信冰冷的剑,也别相信那些温柔的语言。
南宫远倒下的时候,颜纪北的身影又隐没在黑暗中。
就连月光也无法看见他的身影,因为月光也绝无法照清黑暗。
刺客准则一:不动如山,动则雷厉风行,绝对绝对不能拖延。
在成为刺客以来,他只犯过一次错,那时他也已经把剑锋刺进了对方的胸膛,但却被对方拖延了一点时间,结果刺杀失败。
那是唯一一次的失败,但是足够让他刻骨铭心,永远铭记。
暗黑笼罩大地,一抹暗影,已向后山蔓延。
他的动作已变缓,身子也如猫一般小心翼翼地躬着,因为寒息里已传来了声音。
说话的声音,铲子铲地的声音。
颜纪北慢慢拨开树丛,透过交叉着的枝叶,他就看到了一间木屋。
木屋前有两个人,现在他们已放下了铲子,正将一具尸体扔进铲好的坑里。
一人道:“我说,怎么这么邪门啊?我们都埋了四次了,怎么隔日又发现他就躺在地上?你说,真的是有人搞鬼,还是这玩意有问题?”
另一人道:“你是说……诈尸?你可别吓我啊兄弟。”
第一人道:“不是我吓你,我记得前两次的时候,我的铲子不小心把他腿给铲了一下,但是昨天我发现他腿上没有一点痕迹,就像没事一样,你想想,平常人给我这么一铲,不断掉半边,至少也得留下淤青什么的,但这家伙……”
第二人恐惧道:“要不一把火烧了算了?”
第一人低声道:“能烧我早烧了,但是姓陆的老说有用有用,我都不晓得有个什么鸟用。”
第二人忽然神秘地笑道:“兴许他有恋尸癖?”
两人对视了一下,忽然爆笑出来。
这笑声太过猥琐,以至于连颜纪北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很快将坑填好,紧接着木屋的门忽然开了。
门里走出一个人,正是执法导师陆寅。
他冷声道:“埋好了?”
第一人道:“埋好了。”
陆寅点头道:“那就快点回去吧,还是绕道走,别让别人看到你们,也不准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否则你们也没有好处。”
两人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
颜纪北眯起了双眼,眼瞳也收缩起来,因为他似乎产生了幻觉,他觉得那两人刚刚埋好的沙土好像在动。
大地忽然亮了一分,颜纪北抬起头,月亮已从云雾中挣脱出来。
这一分月光,增添了几分凄清和迷离。
在这迷离之中,颜纪北仔细地盯着,拳头已不由握紧,因为那根本不是幻觉,沙土是真的在动。
两人刚刚转身,土坑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又长又粗的大手!
距离土坑最近的一人直接被拖了进去,先是凄厉的惨叫声,然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咀嚼的声音,以及极其低沉的呼吸声。
另一人已骇得呆了,两条腿不停地弹琵琶,在这琵琶之中,忽然有一股热乎乎的液体淌了下来。
但陆寅和颜纪北都没有去注意他,他们的目光全部盯着那土坑。
一道身影忽然冲了出来,所有人都看见了他。
所有人的眼睛已不由瞪大,因为他们都绝不相信,自己看到了狼人。
一个消失于传说中近几百年的物种!
那人的两条腿还在弹着琵琶,只可惜琵琶已经湿了,弹不出好听的乐曲来。
一件事情若是做得太勉强,就难免要惹人生厌。
所以那狼人的两只大手已伸了过来,将那两条琵琶扯断。
颜纪北虽然杀过人,也见过鲜血,但他从未见过如此暴力,如此狠辣的手段。
他已不由自主地毛骨悚然,汗流浃背。
木屋前,忽然有了光。
火光。
火焰燃烧着,发出炙烈的光芒。
光芒照耀着陆寅的脸。
陆寅的脸虽然很苍白,但很镇定,看得出他已将体内所有的勇气都激发出来,去对抗源源不绝涌现出来的恐惧。
他虽然表现得很镇定,但他的整个身体都已在颤抖。
现下并没有风,但他手中凝聚的火焰,却在不断地抖动。
火焰不仅映出他苍白的脸,更照出狼人那鲜血淋漓的头颅,以及那森森碧绿的眼睛。
月光照过,狼人的咆哮已响起。
陆寅手中的火焰也随之扔了过去。
火焰看上去炙烈无比,但实际上华而不实,散而不聚,所以这道火焰虽然已命中了狼人的头颅,却没有半点伤害。
狼人虽没有受伤,却已被激怒。
那碧绿的眼睛已成血红!
陆寅虽然没有无极之道的实力,但他毕竟是颜帝学院的执法导师。
无论是魔法还是修真技,他都会一些,但也正因为他什么都会一些,所以什么都不精。
又因为他什么都不精,所以当那狼人冲过来的时候,他便手忙脚乱,修真的御雷真诀、火行诀以及魔法的禁锢术、魔法盾,他全都匆匆施展出来。
五颜六色的火光、电光在狼人身上炸响,只不过将他击退了几步。
但狼人的愤怒,就不止上升那么几步而已。
他已咆哮着冲过来。
陆寅手中不停,嘴巴却已在呐喊,心中,已恐惧到了极点。
但也正因为他恐惧到了极点,他的勇气,便已前所未有地激发出来。
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要死,他必定会拼死一搏,所以古人才云,穷寇莫追。
狼人的身子将至,却徒然陷了下去,沙土蔓延上来,死死地将他的两条腿绑住,那沙土先是变得如花岗石一般坚固,而后石面上又覆盖上一层厚厚的冰雪。
一个人若是有了勇气,他的脑子也会变得清醒一些。
陆寅在狼人冲过来的刹那,先后用了修真技中的土行术和魔法中的冰魔法。
他虽然样样都不精,但样样都会一点,所以组合的技能就可以很多,用来对方狼人这样的怪物,确实方便得很。
也许一个无极之道的毁灭魔法师,也未必能够制服得了狼人,这就是样样都会的好处。
狼人龇牙咧嘴,两只长手挥舞不断,距离陆寅的身子虽然只有半米不到,但这半米,他是再难寸进的了。
陆寅的身体松懈了下来,他的心也松懈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条命,是保下来了。
他已看到了生的希望,所以他身体里的勇气正在快速散去,逃生的念头已涌了出来。
一个人能活下去的时候,是绝对不会跟人拼命的。
所以陆寅的身子已飞了起来,向着学院跑去。
忽然间,只听得“咔”的一声响,冰块断裂。
这一声音,简直比死神的呼唤还要恐怖。
陆寅的腿也忍不住弹起琵琶,但他还是在跑,因为他对生的渴望要比先前那人要大得多。
“咔”的又一声响,狼人冲了出来。
陆寅对生的渴望虽然大,但这个狼人对杀戮的欲望更大。
那双大手已伸了过去,将他的两条腿拔了过来,就好像拔两根葱一样。
颜纪北急忙扭头,不忍去看。
惨叫,已响起。
血,已飞洒。
雾,更凄迷,更潮湿。
夜,却静了下来,暗了下来。
静得只剩下风,暗得像座坟墓。
若非还有那一点点寒风吹动,颜纪北似也被这座坟墓埋葬。
屋前,又有了光。
微弱的光。
颜纪北虽没有学过什么魔法,但这最基础的魔光术,还是会的。
光下,到处是血,还有残骸。
这简直是屠宰场,甚至比屠宰场还要血腥。
颜纪北几乎要呕吐出来。
但他的眼睛还是紧紧地盯着倒在鲜血和残骸中的人。
这人刚才还是个恶魔一般的狼人,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瘦子。
瘦得就像一根竹竿!
等到颜纪北看清了他的脸,他不由惊呼,失声道:“李维!这是怎么回事?”
他再次辨认了一下,倒在这血泊中的,的确是李维无误。
但李维,又怎么会是狼人?
这个问题,颜纪北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李维之前是什么人,现在必定是个死人。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他不仅已经死了,而且已经死透。
到了明晚,他说不定还没死。
不仅没死,说不定还会变成一只传说中的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