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前一日,李南泠正帮着沈烟轻摘栀子花做月饼,突然守门的下人来报门外有人找南泠姑娘。
李南泠杏眸一转,疑惑的道,“怎么会有人找我?”
沈烟轻将她手上的竹编花篮取下来,道,“去看看便知,是不是给曦儿做衣服的?”
赏春宴那次初曦临时穿了梁郡主的衣裙,回来后沈烟轻便一直催着给初曦做几套女子的衣裙留以备用,但初曦经常在宫里,尺寸量不了,便一直放了下来。
眼看中元节将近,怕宫中再有宴会,以往万一,沈烟轻又开始张罗此事,前两日李南泠去街上买水粉,顺便去了趟绸缎庄,约好了这两日进府量尺寸。
“兴许是绸缎庄的人,那我去看看!”李南泠拍了拍身上的落叶,纤腰袅娜,带着下人往门外走去。
此事大门外的石狮旁站着三个人,一少年身形瘦弱,样貌还算清秀,只是神情萎靡,斜眼瞧了瞧朱漆大门外站着的门卫,暗暗撇了撇嘴,两手插袖的倚着石狮蹲了下去。
旁边还站了一老一少两个女子,少女一身土黄色粗布衣裙,一双杏眸和李南泠有三分相似,仰头惊叹的看着巍峨高耸的高墙,拉着旁边妇人的手臂道,“娘、你快看,那房顶都是琉璃瓦铺的,檐角上还站着一只鸟!”
妇人手在眉上一搭,踮着脚,顺着少女手指的方向望去,“哪儿呢,我怎么没瞧见有鸟?”
“哼!”在石狮下蹲着的少年不屑的轻哼一声,撇了一眼道,“少见多怪,那是瑞兽仙鹤,头发长见识短,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少女面上一红,立刻绷着脸斥道,“还说我,若不是你,我和娘怎么会背井离乡到这里?”
少年细长的眼中滑过一抹窘迫,很快又梗着脖子反驳道,“六婆给你找的那户人家殷实,虽然是个妾,但嫁过去就能吃香喝辣,你倒好,不同意就算了,还把人家骂出去,活该你受穷!”
少女顿时气的满脸绯红,指着少年的鼻子怒道,“你还好意思说,那尤掌柜都七十多岁了,你要我嫁给一个快死老头子做妾,怎么说我也是你长姐,你怎么忍心为了一百两银子就把我往火坑里推!”
“老头子怎么了?你不是一直嚷着不嫁穷人,过两年那老头子一死,你不就熬出来了,我和娘也能沾点光,现在可好,一起喝西北风吧!”
“娘,你看他说的什么浑话!”少女跺着脚喊道。
“行了!嚷嚷什么?这几日就没消停过,你们气死我算了,看谁管你们这对小畜生!”
妇人横眉一竖,冷着脸怒喝一声。
此时突然大门吱呀一响,门被打开,有人走了出来。
妇人目中一喜,拽着还蹲在地上的少年,“来了、来了,快过来!”
三人走到门前,只见里面一女子款款走了出来,方才还冲他们一副冷脸的守卫恭敬的跟在女子后面,女子头戴翡翠如意钗,一身丁香色百褶如意月裙,衣料华贵,绣工精致,一见便知不是普通人家穿的料子。
妇人脸上顿时堆了笑,上前亲切的喊道,“南泠!”
旁边的少女也立刻一改之前对待李南泠的嫌弃冷淡,欢笑妍妍的喊了一声,“堂姐!”
李南泠看着几人一怔,愣愣喊道,“大伯母,坤生、巧玢!”
李巧玢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模样清秀,只是面色发黄,略带菜色,和李南泠同年出生,只小了一个月。
妇人拉着缩在后面的少年上前,笑道,“是我们,听说你住在侍郎府,我们特意来看你的!”说罢对着自己的女儿道,“你看你堂姐,果然是成了贵人,样子是越发的水灵好看了,我都不敢认了!”
李巧玢忙附和道,“堂姐本来就是美人,这京城的水又好,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南泠下了石阶,在几人身上一打量,眉头轻蹙,淡声问道,“伯母怎么来京城了,我大伯呢?”
妇人闻言顿时眉头紧皱,低头掩面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哀声道,“南泠有所不知,你刚离开淮阳没多久,你大伯给人抓了副药,不知怎的,那人本只是风寒,喝了药后不到一日竟然死了,然后那人家就不依不饶的要跟咱家要两千两银子,这分明是讹诈,再说,你也知道,你大伯就开了个小药铺,又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这些年也没攒下什么钱,哪有银子给他!那人见没有银子,便带着人来将药铺给砸了,你大伯气急攻心、当时就过去了!丢下我们娘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实在没办法,才来投奔你了!”
李南泠一惊,“我大伯他去世?”
在淮阳时,她和爹爹生活困苦,都是大伯背着大娘偷偷拿些银子补贴他们,后来爹爹去世后,她寄住在大伯家,大伯母对她非打即骂,堂妹堂弟更是将她当做佣人一样使唤,经常干一天的活只给一碗稀粥喝,也只有大伯会偶尔替她说两句好话,偷偷塞给她个馒头,如今爹爹没了,大伯竟然也这样走了。
妇人抹了眼角两滴眼泪,凄声道,“可不是,你大伯临终前还对我说,要我找到你,唯一不放心下的就是你,你大伯对你比对玢儿还上心!”
李南泠压下心中凄然,声音缓和了几分,“那你们现在住在哪里?”
妇人忙道,“你堂弟还年幼,我和你堂妹又是妇人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找你,来京城已经半个月了,租了个小院子,南泠不必担心。”
李南泠点了点头,自身上取出钱袋递过去,“这里有几十两银子,伯母先拿着,以后住在殷都有什么难处可再来找我,我们毕竟是一家人,能帮的我一定尽力帮。”
她虽不喜欢伯母,但毕竟受过大伯的恩惠,如今大伯不在了,他的恩情便还在他的亲人身上,也算是她的一份孝心回报。
妇人目光一闪,没有接钱袋,面色为难,半晌,才支支吾吾的道,“南泠说的对,我们都是一家人,所以,伯母也就不怕你笑话,伯母其实确实遇到了难处,需要、需要五百两银子。”
“什么!”李南泠顿时一惊,“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
即便是在殷都,十两银子也足够普通百姓一家的一年的生活了。
此时一直站在一旁的李巧玢一咬牙,指着李坤生,愤愤的道,“还不是他赌钱输了!”
李坤生缩了缩脖子,马上又反驳道,“我赢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买的酒肉,你吃的高兴着呢!”
“赌钱?”李南泠目中惊愕,皱眉道,“五百两是赌钱输的?”
“闭嘴!”妇人回身瞪眼斥了自己女儿一声,回头脸色立刻一变,堆笑道,“你堂弟也是因为生活所迫才去赌钱,你不知道我们来了京城后,身上还就有几两银子,再除了租房子的钱,再置办几样家用,所剩无几,你堂弟没办法,才去碰碰运气,开始是赢了钱的,谁知道后来运气不好,才欠了这么多!”
李坤生在一旁踹着袖子低声嘟囔道,“这也不能怨我啊,人家都是拿几百两银子砸,我又没银子了,怎么赢回来?”
李南泠气的脸色微微发白,转过身去,冷声道,“我没那么多银子,大伯母还是另想办法吧!”
“别啊!”妇人谄笑的拉了拉她的袖子,“谁不知道你现在成了贵人,攀上了侍郎大人这颗大树,现在住这么大宅子,就这身衣服也值不少钱吧,现在我们唯一能指靠的就是你了,南泠方才还说我们都是一家人,哪有自家人不管自家人的?眼看这就要过节了,我们都一天没吃饭了,这实在没法子才来找你。”
李南泠一把将袖子抽回来,一张俏脸紧绷,“说没有就没有,我也不过只是个下人,哪里去弄那么多银子?”
“南泠说笑了,哪有下人穿这么好的衣服的,还有你头上戴的,是翡翠吧,一看这成色就不是摊子上的普通首饰,再说南泠一出手就是几十两,这五百两对你来说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李南泠深吸了口气,柳眉紧皱,淡声道,“我真没有那么多银子,我这衣服首饰都是曦儿让人置办的,我身上也只有这几十两。”
妇人闻言,立刻垂头抹泪,哭哭啼啼的道,“伯母知道以前对你不好,因为家里本就不富裕,可毕竟也把你当自己闺女待来着,没让你冻着饿着,就连那王掌柜要把你领取当妾,我也给推了,人家可是给了五十两聘礼呢。现在你们老李家还就剩坤生这一根苗,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来找你,你看你堂妹,从上到下一件首饰都没有,唯一的一根金钗还给当了,要债的说今日若还不上,明日便要了你堂弟的命,难道你就真的见死不救?”
妇人拉着李南泠的衣角,一顿啼哭诉苦,惹的身后守卫频频侧目,李南泠面色难堪,满脸涨红,四周看了看,不断的推拒那妇人的手。
王掌柜下聘娶她做妾的事,哪里是她给推的,分明是她自己以死相逼,才被大伯拦下,现在好敢提此事!
妇人紧拉着不放,一边哭着一边弯膝跪下去,“南泠要是嫉恨伯母,就打伯母几巴掌解解气,但你堂弟的命就握在你手上,你一定得帮帮他!”
李南泠大惊,忙去拉她,“你先起来,我们慢慢想办法!”
李巧玢亦在旁边抽抽搭搭,“堂姐,你就帮帮我们吧!”
妇人哭的满面泪痕,摇头道,“要是有办法伯母也不能拉着脸来求你,你今日要是不答应,伯母便一直跪在这里!”
此处离皇宫极近,李南泠面上大窘,生怕有宫里出来的官员看到,急的额头冒汗,一咬牙,“你起来,我答应你就是!”
妇人立刻破涕为笑,“南泠说的可是真的?我就说嘛,南泠向来心善,怎么会不管?”
李南泠咬着下唇,思忖一瞬,才不耐烦的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转身往进了门。
西苑,沈烟轻摘了满满一竹篮的栀子花,正往厨房里走,一回身便见李南泠脸色不好的走了进来。
拂了拂衣袖上的落花,沈烟轻淡声问道,“怎的去了这么久?可是绸缎庄来的人?”
李南泠下唇被咬的青白,踌躇的上前,半晌才道,“烟轻,你能不能拿给我五百两银子?”
初曦的之前朝廷给的的赏银和现在每月的俸禄都在沈烟轻手里管着,平时她们也都没什么用钱的地方,需要的话也都是在沈烟轻这里领。
沈烟轻闻言一怔,倏然回头,“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李南泠目光闪烁,讷讷道,“那日我出门买水粉,路过一家首饰店,进去看了看,不小心摔了店家的一块玉佩,现在人家找上门来要我赔偿。”
李南泠隐瞒了伯母的事,下意识中似不想让初曦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亲戚,再者,更深远一点,她怕夏恒之知道她还有这样烂赌的堂弟,更会看不起她。
沈烟轻眉头一皱,沉声道,“什么样的玉佩要五百两银子?你是不是被他们讹上了,你带我出去看看,实在不行,等曦儿下朝回来再说。”
“别!”李南泠忙拦住沈烟轻,面色微微有些虚白,“那块玉佩确实价值不菲,店家知道我是侍郎府的,还特意减了价,来收账的是个下人,就、就别再为难他了,这事是我不好,等曦儿回来,我亲自和她解释。”
话这样说了,沈烟轻也不好再多说,点头道,“无妨,给他们银子就是,我现在就去取,你且等着。”
“好!”
李南泠应了声,等在树下,心中似踹了只兔子,跳的她坐立不安。
不过片刻,沈烟轻便拿了银子出来,交到她手上,“去给他们吧!”
“谢谢烟轻!”
李南泠道了一声谢,脚步匆忙的向院外走去。
沈烟轻不疑有他,此事也未放在心上,想着回头和初曦说一声便是了,自她们进殷都以后,便是由她掌管钱财,初曦甚至连问都未问过,但五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还是说一声的好。
李南泠出了门,将那五百两银子和自己身上的几十两一起给了正等在门外的几人,淡声道,“五百两拿去还债,这几十两伯母带着堂弟做点小生意,万万不可再赌了!”
妇人捧着银子,双眼冒光,连连点头,“不赌了,肯定不赌了,还是南泠有办法。”
“回去吧!”
“是,是,那我们走了!”
妇人领着一对儿女千恩万谢的走了,李巧玢不舍的看了看别苑富丽堂皇的大门,一步三回头的跟在妇人身后,扬手笑道,“堂姐有空要来看我们啊!”
直到那三人出了长街,拐弯再看不到,李南泠才似虚脱了一般的回了院子。
次日便是中元节,朝中沐休,初曦起来洗漱后,见元祐正坐在大厅内,堂而皇之的吃着沈烟轻做好的月饼,见她进来,忙将半个月饼整个的吞了进去,噎的满脸通红,一边咳一边喊道,“大人!”
初曦在椅子上坐下,端了茶放到嘴边,刚睡醒的声音还有点沙哑道,“又不是在宫里,喊什么大人,叫我初曦就行,对了,今日不是休息,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有事?”
元祐俊秀的脸微微一红,“没事,今日过节,驿馆中发了月饼,我不爱吃甜食,就给大、初曦,送了过来。”
初曦方想起,元祐在京城无亲无故,因没有银两置办房产便一直住在驿馆中。
元祐经常来别苑,和沈烟轻她们也都已经熟了,沈烟轻端了茶给他,淡声道,“过来正好一起过节,今天我多做几个菜。”
元祐漏出一个真诚温和的笑容,彬彬有礼的道,“多谢烟轻姑娘。”
初曦拿了个莲瓣形状的月饼放在手中把玩,道,“元祐,你住在驿馆中不是长久之事,可想过另置房屋搬出去住?”
元祐面上滑过一丝窘迫,垂头道,“我也知道住在驿馆中甚是不妥,只是之前一直寄住在伯父家中,积蓄并不多,恐不够在殷都置办房子。若要搬出去,只能住在客栈中。”
堂堂朝廷五品官员以客栈为家,传扬出去,恐怕更会落人笑柄。
初曦思忖一瞬,“这别苑的东苑现在空着,不如你搬过来,东苑比西苑还大,就算以后张崖回来也互不妨碍,总比你住在驿馆里好。”
元祐微微一怔,“这、这怎么可以?”
沈烟轻淡笑一声,“我觉得到是可行,等元公子将来置办了房产再搬出去也不迟。”
少年气质清新明澈,此时也不再多做推拒,微一点头,“好,那以后就多叨扰了!”
到了下午,元祐便将行礼搬进了东苑,他来殷都时间不长,行礼并不多,几个木箱,里面装的都是书。
李南泠和沈烟轻两人也去帮忙,收拾屋子,安排侍奉的下人,归置行礼。
隔着一条碧水湖,看着东苑忙进忙出的几人,墨巳双手抱胸倚着一颗桂花树,冷冷的看着,长眉轻轻皱起。
在他头顶的一个树杈上,白狐卧在树枝上,雪白的皮毛上落了点点黄花,同样严肃的脸看着对面,哼,它最好的朋友二丫的院子被人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