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小阿嘟死缠烂打撒泼打滚了半刻钟后,关洱总算打了个响指撤走了他身前打不响敲不碎的无形的墙,于是像个肉团一般的小阿嘟利落地打了个滚,滚到了言汐跟前。
言汐特别温柔地把他立了起来,让他屁颠屁颠地迈着小短腿在自己身后蹦跶。
在言汐推开大门的那一刻,殿内的所有灯光同时亮起,像是夜空中突然爆开的烟火,灿烂夺目----她看到的并不是一个宫殿,而是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完整的悦衍皇城。
无论是被无数人踩过之后磨损得平滑的街道地板,经历过风雨洗礼之后有些褪色的店铺招牌,还是错落有致却新旧不一的房屋瓦舍,甚至连街道两旁还没来得及收回的小摊,都清晰完整地在眼前一路排开。
言汐震惊的瞳孔里迅速漫上一层水雾,透过含着波纹的眼睛她似乎看到了街头巷尾忙碌的身影,推着小车边吆喝边叫卖的商贩,拿着风车追逐着糖葫芦的小孩,在菜摊前面专注地讨价还价的妇女,还有醉醺醺地在街头巷尾呢喃的汉子……
他们像是突然出现,又像是从未离开。
小阿嘟转着小圈打量着这座几乎能媲美人间任何一座皇城的宫殿,怀抱着惊讶而又兴奋的心情在一个卖果干的小摊前停下,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匣子里的果干,心满意足地捧在手心。
可当他准备塞进兜里的时候,掌心里满满的收获却忽然化为一缕白烟,消失不见了。
小阿嘟一头雾水,于是再次伸手去捞起一大把果干,二话不说就往嘴里塞。可预料之中的甜甜的口感并没有到来,只是仿佛吃了一口空气,凉凉的、空空的。
言汐安静地看着这一幕,眼眶里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掉落,嘀嗒一声与地板发出和鸣,在寂静的宫殿里轻轻回响,仿佛向她诉说着眼前如梦如幻一般的场景,是真又假。
关洱的双臂从言汐身后环抱而来,温暖的指腹轻轻拂过她脸上的泪痕,开口说话的嗓音安稳而温和:“我入魔之后,曾经到悦衍找过你。”
关洱的目光穿过万家灯火,对虚空处漂浮在四面八方的尘埃视而不见,黑亮的眸子似乎一直停留在回忆的原点,不曾离开。
“那时候才过了二十年,可是我一打听,所有人都告诉我悦衍同禾盛都已经不复存在。一开始我不信,沿着人们的指引一路找过去,却只看到越来越荒凉阴森的荒土,连城墙都没有了。当然,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你离开之后不久悦衍就遇难了,新上任的天帝把整个悦衍连根拔起,一丝痕迹都不留。”
关洱的指腹再次温柔地抹掉言汐流到下巴的泪水,喃喃道:“于是我就去鬼域找你,把日文赶走,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我都把鬼域翻遍了,就是找不到你的踪迹……有些鬼魂听我说,当时你并没有在悦衍,但是又有的鬼魂说他们亲眼看到你死在了成旻的刀下……我很害怕,怕你真的像它们说的那般,灰飞烟灭了……”
“后来呢?”
“大约过了两百年,我已经把人神魔三界都找遍了,就是找不到你……还有小洲的踪迹,一点痕迹都没有。后来有一天,边界村出了鬼影食人魂魄的事情,也就是当时影魂飞仙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在那里发现了妖神混合的气息。”关洱牵起言汐的手带着她缓慢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灯火的光亮打在他的脸上,“其实那就是小洲的气息,只是当时我不知道,于是我顺着痕迹一路找过去,就在边界村外的无人坡遇到了小洲。
“他当时受了重伤,又不会说话,我去到的时候就看到一只黑猫缩在山洞里面,脖子上挂着一块灰黑色的令牌。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我也想知道边界村发生了什么,于是就顺手把他救了下来。在为他疗伤那段时间,他慢慢会说话了,但总是梦魇,一直在叫着‘姐姐’。”
关洱侧头凝视着言汐闪动的目光,忽然朝跟在身后一言不发的小阿嘟使了个眼色,小阿嘟立刻就从兜里掏出了一串新鲜的糖葫芦递了过来。
关洱接过后放到言汐手上,待了一会儿后才继续道:“不过,汐汐啊,你家猫咪是真的难养,喂什么都不吃,问什么也不说,整天就知道说要找姐姐,气得我差点就把他丢了。”
言汐愣了好半晌后破涕为笑,盯着手上的糖葫芦问道:“后来用糖葫芦套了话吗?”
两人走到一处茶楼前,墙上的红灯笼在门前照出一片暖烘烘的光亮,身后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嵌进了各自的身体里。
“按理说这么烦人的猫咪在我手上应该活不过半个时辰的,但他好歹也是只妖,又有分寸得很,该消失的时候消失,该闭嘴的时候闭嘴,不该问的绝对不问。所以他会说话了之后就偷偷摸摸地跟着我去了冰城,整天在城里晃悠,只有肚子饿了的时候才会去厨房找厨娘要吃的。”关洱脸色带着一丝宠溺的意味,“后来有一次我派人去调查悦衍时,刚好被他听到了,他就死缠烂打地要我把他送回悦衍去。”
“你送他回去了?”
“嗯,他提起悦衍的时候我就大概猜到了,”关洱道,“因为我找了你很久,慢慢发现消失的不只是你,还有悦衍太子。”
言汐思忖片刻,疑惑道:“去了悦衍之后,苏姚才找到你的吧?”
“嗯?汐汐怎么知道的?”关洱轻轻碰了碰言汐拿着糖葫芦的手,示意她赶紧吃,“这是小洲千叮万嘱一定要带给你的,不吃就该融掉了。”
一直被当成空气的小阿嘟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赶紧点头道:“嗯嗯!猫咪哥哥说你吃完了之后小阿嘟可以去他那里再要一个给自己吃!”
关洱心满意足地看着言汐咬了一口,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好吃吗?”
“嗯,好吃!”言汐把糖葫芦伸到关洱面前,道,“哥哥试试。”
关洱眉眼一弯,似乎生怕言汐改变主意一般快速接过糖葫芦,就着言汐咬过的那一块咬了满满一大口,才小心翼翼地还给言汐。
“好吃吧?”
“好吃!”关洱塞满了一大口,盯着言汐粘着糖的嘴唇,模模糊糊地回答道,“很甜!”
小阿嘟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的口水,但是又什么都不敢说,目光灼灼地随着言汐手里的糖葫芦无意识游动。
言汐低头对小阿嘟道:“小阿嘟乖,我一定会吃完的,你很快就可以找猫咪哥哥要一串啦!”
小阿嘟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他十分兴奋地点头催促:“那小仙君你快吃!”
言汐微笑着点头,等着关洱吃完之后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嗯……后来小洲到了悦衍之后总算学会了现形,我一看到他的脸,就确定了他的身份。”关洱顿了顿,眉头微微拧起一瞬后再松开,“可巧就巧在,他去了一趟悦衍之后,天界的悬赏通缉就出来了。不过我发现他腰间的令牌能收敛他身上所有的气息,就算是天界要找,恐怕一时半会儿也没那么快能找到。既然知道了他是你弟弟,我就问了他你的消息。”
言汐安静片刻,认真地在脑海里迅速整理着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稀粥受伤那次,应当是他自己跑出去再也没回来,我也在不久之后就被金竟道长扫地出门了。他回来之后……应该也没有带你找到我的。”
关洱舔舔嘴唇,余留的甘甜在唇舌间回荡,他点点头道:“嗯,他没有带我去找你,但是他自己偷偷去了,去到一座山上,但是那里杂草丛生,什么都没有。我都怀疑他记错了地方,但是我又在那里发现了桃妖的气息。
“其实小洲那次受伤之后记忆受损,似乎许多事情都是记住一点忘记一点,我当时也再没查到边界村究竟发生了什么。见他伤势没什么大碍了,你也还活着,就索性让他自己四处走走,说不定他能找到你。”关洱突然停顿了下,委委屈屈地瞟了一眼言汐,道,“可谁知道这只猫咪看起来可可爱爱的,但是那么狡猾,明明都找到你了,居然一点都不让我发现!”
言汐轻笑着拍了拍关洱的肩膀,赶紧再把手里仅剩的一个糖葫芦塞到他手上以示安慰,讨好地解释道:“我失去了记忆,他又不能从我这里确认你的身份,于是就只好瞒着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跟着你蹭吃蹭喝了那么久,他都不知道你是魔尊吗?”
“不知道啊,如果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当然不会知道啊。”关洱咬着糖葫芦道,“后来苏姚就找到我了,说愿意替我办事,只要能告诉他猫妖在哪里。”
“哥哥当时同意了吧?”
“嗯,当时正是天界找小洲最火热的时候,我就让他跟着小洲,以免他出事。”关洱吃完糖葫芦,挨着言汐的肩膀,“可是我还是找不你……我明知道你还在,可能就在某个角落躲着雨,但是我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无论动用了多少人,就是找不到……”
关洱修长的手指缓缓掠过言汐的耳廓,在她头顶的浅蓝色簪子上停下,微眯着双眼盯着簪子里一朵极小的白梅。
漫长的等待和未知的煎熬在这短短一瞬涌上关洱心头,曾经觉得不值一提的委屈和无助在言汐温婉的脸庞前第一次显得如此沉重难耐,他轻轻闭上双眼,想要用一次深到丹田的呼吸把不受他控制的情绪一吐而出。
突然,他感觉到腰间环过一双温暖而坚定的手臂。
“以后,我不会再让哥哥找不到了。”言汐道。
关洱浑身一顿,他表面毫无异状,但如果他还有心跳,估计已经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良久,关洱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可吐出的不是那些沉重异常的情绪,而是一颗悬了千年时光的心。
“汐汐……”关洱抬手紧紧把言汐拥入怀里,叹道,“你真是……”
真是什么关洱没有说,但他在松开言汐的瞬间,无意识地吻住言汐的双唇,嘴里呢喃着:“要命……”
小阿嘟自觉地捂住双眼,从指缝间偷偷往外看,接着从手掌后面朝着门口的某处云雾轻快地眨了眨眼。
……
在半生亭外的空地上,一位眼眉胡子头发都全白的老人搬来一张躺椅,在老店主身旁自如地躺下,手上拿着一个酒葫芦,浓香的酒气在两位老年人鼻尖逡巡。
老店主对身旁之人的举动毫无反应,他依旧在脸上盖着一把蒲扇,手边放着永远不变的茶具,瘦削的手臂青筋明显,随意地搭在躺椅的扶手上。
这位眼眉胡子头发全白的老人摇晃着手里的酒葫芦,望着天空嘿嘿地笑着:“老夫总算等到今天了,等了多少年了我想想……”
“整整一千年,糟老头。”蒲扇底下空灵苍老的声音回答道,但这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来自身旁之人的嗓音,反而像是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回音。
可糟老头似乎早已司空见惯,他自然地收回想要算卦的手指,接话道:“唉……真是难为了孩子们。”
老店主没有应答。
“关洱这孩子着实有心,还能从一片荒芜的悦衍国土里面找到蛛丝马迹,硬是顽强地复原了整个悦衍皇城。也不知道天帝看到他这么辛辛苦苦毁掉的痕迹,又被自己的死对头还原,是作何感想。”
老店主从鼻尖里冷嗤一声,糟老头明显从中读出了多管闲事瞎操心的嘲讽。
糟老头自然地喝下一口清酒,吧唧着嘴巴回味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道:“好酒好酒,香醇清冽,很合口味。”
“省点喝,一千年才出一壶。”
糟老头被这句话呛得几乎要咳出灵魂,他毫不犹豫地盖上盖子,很是宝贝地用袖子擦干净壶口,然后掏出一块破布结结实实地又把壶口封了一遍,才小心翼翼地收进腰间的小锦囊里。
老店主对糟老头可笑的举止视而不见,他那回音般的嗓音懒散地道:“喝了我的酒,该去办事了。”
话音一落,平静的黄土地上刮起一阵微风,裹挟着阳光和雨水的味道一路吹到两人身后的白茫茫的混沌里,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