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黑夜里,寒凉的雾气在院子的各个角落穿行、飘荡,一个白色的身影在屋门前盯着鞋尖无声徘徊,仿佛想要在这来来回回间戳破无边的灰暗。
咚咚咚,三下轻轻的扣门声像落在心脏处的敲击。
“稀粥,姐姐有事情要问你。”
屋内静默半晌,没有丝毫回应。
就在言汐想要推门而进时,一道黑色的影子从房檐迅速落下,眨着红色的竖瞳双眼歪着脑袋打量她。
“进去说吧。”言汐蹲身双手揽起黑猫,推门进屋道,“你去哪里了?”
“荒山,”言洲在暗黄的光亮下缓缓变成人形,抓起茶壶倒了杯水递到言汐面前,“我觉得我好像认识影魂。”
“好像?”
“嗯……他身上似乎有一股我很久以前就闻过的味道,但是我想不起来他是谁。”言洲拍了拍身上的衣服,转身绕到言汐身后双手挂上脖子,“姐姐找我什么事,哪里不舒服吗?”
言汐静静凝视着茶杯里的冷茶,叹了口气喝了口,道:“我想知道你当年怎么到的边界村,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沉默在屋子里蔓延,没有人说得清楚空气里弥漫的究竟是犹豫、等待、疑问还是恐惧真相。言汐只感觉到言洲在她脖颈间轻笑了一声,缓缓松开双臂坐到对面。
黑亮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丝血红的光,又在下一刻恍然消失。
“那是什么?”言汐盯着言洲的瞳孔道。
“伤痕,像一条裂缝一样的伤痕。”言洲拿起他姐放在桌面上的手,目光微微一动,陷入一段迷茫的回忆里,“我一直没同姐姐说起,是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就记得当时我似乎在阻止某个人,跟他大打了一场,最后我输了,就忘了很多事情。”
“姐姐,我听关洱哥哥说你在梦里看到了很多鬼木偶给你编排的场景,那里面应该也有我的事情吧?那你可以告诉我吗,说不定我就能想起些什么了呢?”
言洲认真的时候目光坚定,说话时沉稳有力,如若不是言汐对他足够了解,便会产生一种这是个胸有成竹的军师的错觉。
言洲话音一落,幻境里悲惨的嚎叫、血腥僵硬的尸体、尖锐悔恨的质问如同撞击胸口的碎石,硌出一块块伤口。
“看到了一些你到边界村后的一些事情,但是……”言汐掌心抚摸过言洲的脸颊,心疼道,“但是那些都不是真的,姐姐相信你。”
言洲一副“我姐姐受了什么刺激”的神情道:“姐姐你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去找关洱哥哥帮你看看?”
“没有!”言汐的掌心猛然一转,一把拍在他手臂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嗷哦!”言洲跳起,手指不小心碰到冰凉的茶壶,全身动作猛然一僵,以迅雷之势夺走他姐正往嘴里送的茶杯,喝道,“不能喝!”
已经喝了一点点的言汐对着空气吐了半天唾沫,甚至准备抠喉呕吐:“什么毒,我刚刚喝了……”
言洲暴跳如雷,清亮的嗓音在夜空滑翔:“关洱哥哥!”
“怎么了?”关洱大步从门口走进来,一只手扶起弯腰干呕的言汐,另一只手搭上她的手腕,半晌拧着眉头转向言洲,“……怎么了?”
言洲气鼓鼓地把茶壶往桌子上狠狠一放,大声道:“你给我的茶是冷的!我姐姐喝了冷茶!”
正在努力干呕的言汐:“………………”
正在把脉的关洱眉头越拧越紧,手指放到茶壶轻轻一探,冷声道:“我剥了苏姚的皮。”
远在天界的苏姚正散步于空旷的神武大街,与其他步履匆匆的仙神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格不入,每一位经过他身边的仙神都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
“忙去吧忙去吧,忙点好啊,”苏姚阴阳怪气地打发着望向他的人,“说不定哪天想忙都忙不了了哈哈哈。”
正在他花枝招展间,忽然一只脚被莫名的寒气冰冻在地,森寒的云雾在大腿上无声地啃咬,仿佛被撕下了一层皮。
苏姚在剧痛中咬紧牙根一声不吭,脑海里迅速闪过无数种猜测,最后疑惑地呢喃道:“魔尊连猫咪喝冷茶都要来罚我了吗……”
这日子没法过了!
就在此时,苏姚眼光瞥见不远处转角的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颤抖的指尖奋不顾身点起一道传音符,把全身的痛楚都抛之脑后:“魔尊,我看见陵绪了。”
----前一天深夜,冰城。
“要么是不死与荒山或悦衍有什么渊源,要么这个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不死。”关洱显得有些不在意,“现在这两份卷宗,你在天界应该找不到吧?”
“找不到,一点痕迹都没有,像是根本就不存在过一样。”
“那么……”言汐试探问道,“有没有哪位武神这些日子没在天界呢?”
苏姚猛然一怔。
“魔尊,我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您告知?”苏姚皱着眉端坐一旁,犹疑的目光盯着身前一个空白的瓷碟,光滑的碟面犹如白茫茫的天界云雾,“天界……天界之上,还有天吗?”
言洲诧异道:“你在说什么?”
“我……”苏姚皱眉道,“我没有在天界发现无为的神邸。”
“那只是你没有找到而已吧?”言洲道,“还有呢?”
“还有,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见过陵绪武神。”苏姚挺直腰,似乎是吃得太多了有些撑肚皮,他不自觉地深吸了口气道,“虽然镇守一方的武神必定是公务繁忙,脚不点地的,但是无论是沅镇、乾坤山还是魔界起火,这么多事情发生,但是从没有见过她的身影。”
“陵绪武神是镇守南方的那位武神吗?”言汐呢喃道,“话说回来,当时沅镇那么大的一个夺魂阵就在她管辖的地盘,可是她似乎真的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果卷宗没有出现在天界,那可能会与这位没在天界出现过的陵绪武神有关,对吧?”言洲目光灼灼地盯着言汐。
“对,稀粥聪明!”
言洲满意地点头。
……
直到陵绪的身影消失在转角,苏姚脚下的寒气才逐渐消退,传音符那头传来冷冷的两个字:“别跟。”
苏姚盯着消散的寒气终于呼出一口气,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茫茫云雾,径直走到神武大街尽头的一处辉煌宫殿。
他倚在身旁的一棵桃树下,眯着眼睛打量着望不见尽头的宫墙和朱红色大门,嘴角微微翘起。
“看什么呢?”
“想不到你们天界还有这么又人情味的神邸。”苏姚用余光瞥了一眼与他并肩而站的执文,又直勾勾盯着没有一丝气息的宫殿,“这是谁的神邸?”
“你是明知故问吗?”执文嗤道,“魔尊的那位言汐小仙君的。”
“魔尊的言汐小仙君,”苏姚笑着重复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魔尊给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仙气,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进不去也摸不着。”
执文没有理会苏姚的嘲讽,而是朝着宫殿的大门走了几步,可是还没来得及靠近大门,就被一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堵住,似乎走到了天界的边缘一般。
“哎!”苏姚在身后喊了一声,“文神殿丢失的那两份卷宗上面是什么内容?”
执文转身,淡然的神情下藏着不为人知的精准算计,忽而她指了指不知何时出现在苏姚身后的无为道:“我没看过,但是无为道长应当比较清楚的。”
……
鬼域荒山。
连续烧了七日七夜的三味真火几乎把荒山烧成一片灰烬,只剩下望不到尽头的灰色灰土和焦黑的石块。
“魔尊。”
影魂恭恭敬敬地弯着腰朝关洱行了个礼,说话一板一眼,仿佛是每个字出口前都经过了斟酌和冲洗,从齿缝间出来时没有一丝温度或感情。
“这就是影魂?”言汐打量起立在五步之外的魂体,像乳白的烟雾,“久仰。”
“不敢。”影魂头也不抬道,“魔尊有什么吩咐给我们传音便是,今日亲自前来是否有大动作?”
关洱微笑着朝言汐点点头道:“问吧。”
“听说你生前是边界村村民,那你是否认识当时曾经在边界村落脚的猫妖?”
影魂几乎没有思考:“认识,我也是因他而死的。”
言汐眉头一皱,反问道:“是有他一份,还是只因为他?”
话音一落,一直未曾抬头的影魂好奇地打量起眼前这位柔软的少女,一身洁净亮眼的白裙在满目疮痍的鬼域里像是一朵娇脆的花朵。
“很多人问我怎么死,但是你是第一个这么反问我的。”影魂看不清表情的透明脸孔发出一声轻笑,语气里飘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我恨了他很多年,最近倒也慢慢想通了,其实我似乎并不是恨他。”
关洱没有给影魂转移话题的机会,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半生亭的不死,是你旧交?”
“哦?”影魂诧异道,“我还真以为……这世间没几个人有兴趣来查查我的背景,魔尊真是赏脸。”
“那就是了,”言汐道,“你和不死之间,或者说你、不死、猫妖,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言汐紧紧盯着沉默的影魂,生怕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动作。心底某个隐隐的猜测正在渐渐连串成线,只要再稍微刮起一阵风,风筝就会出现在苍茫的天空。
“西方武神卓惕……”
“呵,一个死人罢了!”影魂讽刺地打断道,“也罢,既然魔尊能来问我,那也就离真相不远了,告诉你们也无妨。”
“边界村在人间是离魔界最近的地方,总能在七月十四那天夜晚遇见无数的鬼灵精怪。所幸大家也是从小就经常遇到的,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与不死本就是边界村村民,我们从小就是相依为命的兄弟,每天就打打猎、做做农活,这日子也就一天天过去了。”
影魂呼出一口气,没有实体的眼睛忽然看向言汐,笑道:“你们两姐弟真像。”
“你们遇到了猫妖?”
“黑猫本就不详,但那天晚上我在山林里发现一只受了伤的黑猫,就想着带回家给孩子玩玩,解解闷。像我们这些本来就与不详之物一起生活的边界村民,哪里会介意一直猫有什么兆头?”
言汐心里咯噔一声,仿若一颗石头沉入心海,波纹一圈一圈荡漾到一个唤作真相的地方。
“可巧,那天正是鬼节。我在回家的时候路过了不死的屋子,就带着黑猫进去他家里,让他帮忙包扎一下。可就在这个时候,村口传来一声惨叫,那叫声……”影魂自嘲道,“我在鬼域活了那么多年,但那是我听过的最惨烈的哀嚎。”
“我抱着猫还没来得及放下,就和不死匆匆跑到村口,可看见的却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影魂盯着言汐道,“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现在……大家都熟悉得很,那是夺魂。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本来活生生的一家四口就这么猝然长逝,连魂魄都没有了。”
“可笑的是,我们才前脚进屋,就遇到了那个夺人魂魄的东西。我们害怕呀,我们当时哪里见过什么吃人的玩意儿啊?我和不死撒腿就跑,可是我们还没跑出几步,就被那恶心人的东西拦住了去路。就在我们两个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
影魂忽然诡异地冷笑,带起周围地面上一层层的灰烬。
“就是我抱在手里的猫,它居然跳出去跟那个东西撕咬!”影魂颤抖的尾音使得他的嗓音愈加沙哑,犹如被石块咯住喉咙,“一边打一边吼着叫我们快走,让我们赶紧逃。可是它自己本来就受了伤,那腥红的血流得满地都是,我直到现在,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活物身上能流的出那么多血。”
“像河一样,”影魂喃喃道,“像血河。”
言汐心头仿佛被无数根银针同时狠狠插进去,连透气的口都没有。
“那你为何说你因猫妖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