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泽宫。
方才下朝,送了尚俊回宫歇息,墨澜便接到了消息,说是黎修请他速速前来,有事商议。
故而他也没有耽搁,命那些尚有事觐见的大臣们都先在议事殿候着,自己先行去往了龙泽宫。
方才穿过御花园,还未到了龙泽宫,正绕过长廊下来,见的却是一个身着丹青色宫裙的女子的背影,正在等着他。
“小希?”他认出她。
小希回头见了他,还未说话却只是忽的向他跪了下来,“王爷,奴婢有要事相求。”“何事?”他垂头,从她的身上似乎看到了不同往日的急切和忧虑。
小希交握了双手,像是下了决心,这才开了口,“奴婢知道,刑部已经带走了莲美人,王爷现下必是要去和统领大人见面,所以奴婢……”
“奴婢想求王爷,倘若未能真的定了罪,可否先不要处死莲美人,她毕竟是先皇的妃子,还总算也不曾害过人……”
墨澜知道她心地善良,便也只是略略颔首,“放心,纵然查证此事,本王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下令处死。”
小希这才放心了些,拜了下来,“是,奴婢替莲美人谢过王爷……”
“你先起来吧,若是不放心,你也随我去龙泽宫便是。”
他记得,这个善良的姑娘,即便是当时若美人曾设计陷害,令她深陷牢狱险些丢了性命,她却也还是替那人求情。
“嗯。”小希点了点头,然后跟随在他的身后,一同去往了龙泽宫。
书房里,正有禁卫军在和黎修报告着什么,见了王爷进来,两人便赶忙行礼。
“统领大人。”小希跟着进来,也是落落的向黎修行了礼。
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黎修眼底的神色却是突然的有了几分不自然。
小希有些讶异,但也没有细问,看着他接过手下拿的东西,屏退了人,然后看着王爷在软座上坐了下来。
“不知统领大人匆匆找本王过来,有何要事?”墨澜抚了抚雪白衣衫,不紧不慢。
黎修看了一眼小希,眼底显然带了些许犹豫,但毕竟她是随王爷而来,他便也不好相瞒,所以只是呈上了手中的东西。
“禀王爷,方才臣派手下搜查过了莲美人的住所,并无特殊发现,只在书架里发现了这个,请王爷过目。”
“哦?”墨澜微微扬眉,“呈给本王看看。”
掀开了布的那一瞬间,小希的脸色陡然变了苍白。
因为她认得,那正是尚薇病危的时候,她在她的寝宫里看到的那卷懿旨,绣着金丝边的绸布覆面。
而她也终于明白,为何方才黎修看到了自己的时候,那不自然的神色和说话时的犹豫。
原来……莲美人她并未毁掉这懿旨,反而一直都留着。
“王爷……”看着墨澜已打开了纸卷,她脸色苍白的跪了下来。
她从未想过,这件早该成为过去式的事,怎么又会此时,再次被提及。
倾薰宫。
小婉和欣瑶送了尚薇回来,就由欣瑶一直陪着,尚薇虽然脑子里还混沌的想着方才小婉和自己说的话,但总是隐约的头疼让她不敢更多的去想。
在房里的美人塌上靠了一会儿,喝了欣瑶命人送来的安神茶,人舒服了很多倒是也没什么睡意,所以便只是有些聊赖的靠在窗前,有些失神的看着那朵艳丽的决明花。
好像除了皇祖母,她还能隐约的记起些什么。
只是那画面都并不真切,仿佛是曾经让她温暖过也让她寒冷过,却更多的,成了她不愿去回想的记忆。
她记得回宫之后曾有一日醒来的早,听见欣瑶和御医在外间的对话。
她听见御医说,她选择去遗忘的那些都一定是让她觉得痛苦的东西,所以才会回避。
这是心病,并无药物可医。
然则就算是这样,其实她自己也隐隐的明白,既然是忘了,既然现今的平静这么安谧,那些回忆,也就好像真的不重要了。
纤纤玉指拨着白玉花瓶里盛放的决明花,花蕊粲粲,光泽柔软。
仿佛看到那百花盛放的御花园,她缓步走在其间,一双温柔有力的手臂会从身后轻轻抱住她的身子,然后替她摘下发间的落花。
那是梦吧,如此静美。
外间忽的传来了珠帘的声响,她收回思绪,回头间看是欣瑶走了进来。
“公主,”欣瑶进来就见她倚身美人塌上,窗户开着身上也未披了毯子,便微微蹙了眉,“公主小心着凉。”
尚薇只是微微摇头。
欣瑶也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便也不再多言,“公主,云倾姑娘过来了,公主要不要见?”
云倾……
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她的面容,那么清丽自然,那么脱俗,向来粉黛清扫,却足够抵过这世上任何的溢美之词。
她们,也着实有很长的时间没有见面了吧。
想到此,她也就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美人塌上起了身来。
前院。
一身杜若蓝的身影正安静的站在阶前,原本合身的衣裙已然显得有些宽大,衣领微展,让她纤白的肌肤愈发显得没有血色。
她扶着栏,眉眼深深,神色倒是显得安然,让人也猜不透她的心思。
“云倾姑娘请用茶。”耳畔忽的飘来了一个青嫩的嗓音。
云倾回神,看到的是身后正拿着托盘的小婉。
“有劳。”她微微弯起唇角,伸手拿过了茶杯,然后问起了她,“你是内务府新派来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回姑娘的话,奴婢名叫小婉,才刚来倾薰宫侍奉公主。”小婉也乖顺的回答。
云倾点了点头,轻轻扣了扣手中的茶杯,茶香悠悠,依然是那熟悉的香气。
她想起瑾灵,似乎自从她到了这璃国宫中来之后,这明青茶也成为了这宫里人的最爱。
“公主这几日可好?”
“嗯,公主身子倒还算是恢复的很好,只是听小希姐姐说过,公主先前毕竟病的沉,现在也时不时的会犯头痛……”
云倾见她提及了尚薇的时候,那面上担忧的神色倒也不像是装的。
想来这个小宫女既然能得小希的点头才送到倾薰宫来,性子自然也不会差。
“是么,那你们可真要小心照顾着才好……”
正说着话,尚薇已顺着长廊绕到了前院来。
只是在她看到了云倾的一瞬间,她也是突然的愣了,不过是短短时日,原本就清瘦的一个女子竟是愈发的纤细,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悯。
不过她的神色还是那么的淡然从容,那么的安静平和,眸色明亮,倒也不易让人觉察到她的心事。
“公主。”小婉先看到了尚薇,低身行礼。
云倾也跟着转头见了尚薇,对她微微一笑就要行礼,“公主……”
然而还未等她拜下,尚薇却是下意识的先一步伸手搭在了她的手臂,尽管她随即一怔收回了手,但这仿佛下意识的举动还是让云倾和缓了神色。
看来她真的已经好了很多,早先送她回宫中修养的这个决定,也真的没有错。
“云倾姑娘和公主好好谈谈吧,奴婢就先退下了。”欣瑶向云倾行了礼,然后就带着小婉一同退了下去。
阳光淡淡的,温柔的撒落在庭院中的两人身上。
尚薇轻拢衣衫,看着云倾转而踏阶下去,走入庭院,一时觉得有些恍惚。
她曾记得那一日头疼欲裂的感觉,记得那一日似乎看到这个素来淡若仙子般的女子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无力跌坐,掩面低泣。
而那之后她们倒再未见过,如今想来,那似乎也是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情绪崩溃的模样。
只幸而今日的阳光并不明朗,至少不会让她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这个女子就好像真的要脱离这个世界,消失不见了似的。
“其实云倾今日前来,真的无意打扰,着实是逼不得已,这才贸然而来。”云倾略略低头,看着握在手心的白瓷瓶,小巧玲珑,里面装的正是她方才从御香坊里拿来的香料。
那种只有公主才会使用的香料,清璃。
“公主可知,桃夭她……病了。”
桃夭?
为何又是桃夭。
尚未一怔,无力招架一瞬间从记忆深处涌出的画面。
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白白嫩嫩的小脸,眸子是那么的清澈明亮,还会对着她笑,会握住她的手指,咿咿呀呀的发声。
可为什么紧跟着复苏的感觉,却是混乱的头疼。
视线里交织着的一个女子清秀却苍白的面容,她柔柔的嗓音,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和自己说话,求自己照顾那个孩子。
那是……是他的孩子。
“……这件事,云倾亦不知该如何向公主开口,灵儿离世前,曾做了一个香囊,让桃夭时时佩在身上,而这个香囊里装的香料,正是清璃。”
恍惚间尚薇听到云倾的声音,却只愈发的混乱。
清璃?这种素来只有她一个人才用的香料。
想起那一日漫天大雪,凄冷的风里她一个人在窗外听着他们话别,仿佛杀戮和血腥的浓墨重彩都不能洗去这般彻骨的伤痛。
那时在墨澜怀里的那个女子,她不该是恨透了自己么……
飞溅在风里温热的血滴仿佛落在白雪上也不得消融,却也为何在那个时候,她却独独要把这个孩子,交付到了自己的手上……
没由来的慌乱,尚薇不知道自己何以这般下意识的想要躲避记忆里继续出现的画面。
她不愿去想,不要去想。
此时就在回廊之后,一个玲珑小巧的身影正倚在栏后,听着这边的动静。
淡淡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照着她的侧脸。正是小婉,明眸微敛,不知在思索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