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地镇灾情最严重的福回村,雨依然下着,没有停歇的迹象。
雨水猛烈地砸向地面,炸开水花,噼里啪啦地响着。
披着斗笠的小官吏艰难地爬上河边的高地,神色焦急地瞭望着下方没有看不到边际,浑浊如泥浆的河水。
雨砸在河面上,河水如同沸腾的水,轰轰烈烈,片刻不宁。
小官吏费力地睁着眼,恨不得拨开眼前的雨帘,把下面的情况看个清楚,大雨砸在身上,又重又疼。
梅阁带着朔州前来支援的府兵和一些没有离开的村民组成人墙,奋力抢修着堤坝。
小官吏寻了好久,才在这群人中找到了梅阁,他大声喊道:“相爷!相爷!朔州的黄州牧来了!您先歇歇,咱回镇上去!”
梅阁听不见,小官吏着急,吐出一口雨水,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不敢下水。
过了好久,梅阁回头朝高地上看了一眼,小官吏连忙跳起来给他招手。
梅阁知他有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步一步走回高地。
小官吏很有眼力见的解开斗笠,要给他穿上。
梅阁摇了摇头:“别给我了,我这样也用不着了。”
见他浑身都是湿的,小官吏叹了一声,说道:“相爷,下官是打心眼里佩服您。”
“总要做点事情。”梅阁问道,“你寻到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朔州的黄州牧来了,刚到白地镇。”小官吏道,“黄州牧现在正在白地镇等着相爷回去商议赈灾一事。”
梅阁点头:“勇毅侯呢?”
“侯爷……唉……”小官吏叹息道,“还是老样子,什么都不做,连侯府施粥济民也是做做样子,见不到半点诚意。”
梅阁的脸上不见半点惊讶,淡然道:“嗯,我知道了,不过还要再等一等,我去和村长交代一声再回去。”
听梅阁说要回镇上去,村长让村里的一个男青年去送。
男青年叫福宝,是个自来熟,也不怕官,领着梅阁沿着小山路朝白地镇方向走,一路上嘴巴不停歇,东拉西扯。
“大人,我听隔壁村的书生说,京城的人都不种地,那你们吃什么,要真的不用不下地干活,那你们一整天都干些啥?都说当大官的忙,你们是都忙些啥?”
他问的认真,梅阁也回答的认真:“各种事,只让每家每户都能吃上饭这件事,就够我们忙很久。”
“大人,京城里好吗?隔壁村的秀才说,只要人去了京城,都能发大财。”福宝脸上写满了羡慕和憧憬,说道,“我就想,等把水怪物给治住了,我就上京去,发大财。”
梅阁平静道:“京城里也有乞丐。”
福宝又问:“大人,我家的田被淹了,我家里还养了猪,有三……有三十多头猪,全被水怪物给吞了,还有我家那瓦房,老大一个,也被淹了,你说,这事皇上管吗?”
“管。”梅阁点头,“我来就是要为你们解决这件事。这次到白地镇同其他几位大人商议后,我会尽早安置你们。”
福宝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试探道:“那……我那三十多头、三十九头猪,我那三间大瓦房,还有十亩田地,皇上会赏给我吗?”
梅阁只道:“会有所补偿的。”
福宝只当他答应了,眼睛瞪得老圆,激动地直哆嗦:“成!大人可真是个好官!”
二人沿着山路一步一滑地走着,前方时不时的有砂石滑落,小土块滚到脚边,梅阁低头见了,皱了皱眉。
他转头叮嘱道:“留心些,雨太大,要当心山体滑落。”
福宝大咧咧道:“这点程度不至于,就滑下点泥什么的,只要不是石头就行,死不了人。”
雨声嘈杂,隐约有咚咚的声音传来。梅阁又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朝斜上方望去。
福宝跟着看过去,哎呦一声叫出来:“大人!这是我看错了,还是石头真的在动?!”
离他们不远的前方,一块巨大的山石晃动着,两旁的泥沙不断地滚落到地面上。
雨水影响了视线,福宝张着嘴看了一会儿,问道:“大人,石头上是不是有个鬼影啊?”
巨石旁有半个人影,拿着一根长棍状的东西动作极快地在捣土。
梅阁眉心一沉,低喝道:“不好,跑!”
他们一跑起来,石头上方的‘鬼影’似是着急了,索性扔掉手中的东西,大力踢向脚下的巨石。
轰隆一声,巨石掉了下来,狠狠砸在地上,山路中间被砸出了一个巨坑,碎石飞溅。
大雨中传来一声惨叫,福宝抖了一下,不敢回头看。
“大人,是鬼……是山鬼,山鬼要让拉替死鬼……他走了吗?”
梅阁停住脚,抬起斗笠,回头看了一眼,神情淡漠。
一个黑衣人身体扭曲成不自然的角度,脸朝下摔在地上,摔成了薄薄一片。
死了。
他知道这个是人不是鬼。
梅阁在原地出了会儿神,收回目光,转身继续朝前走,他走了两步,轻轻叹了口气,对吓软了双腿的福宝说道:“走吧,没事了。”
这个与他通行的人很幸运,逃过了一劫。
梅阁心想,差点连累一条无辜性命。
两个人走了好久,等到地形开阔,路好走起来,福宝才敢出声:“大人,小时候我奶奶跟我讲过,每年下大雨时,河怪物和山鬼们就趁着连天见不着太阳的好机会,出来拉替死鬼了,死在水里和山路上的人都是它们拉去的替死鬼。”
福宝絮絮叨叨道:“大人果然是做官的,是贵人,山鬼们不敢造次,我跟着大人,也沾了福气,这才没被那山鬼取走阳寿。”
梅阁默不作声地直视着前方。
前日,太后急召他入宫,等他到了,却只见到了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
丞相梅元朗即刻出京至白地镇协助勇毅侯赈灾。
没有特派的职务,也没有任务,具体如何赈灾也没有写。
梅阁心里隐约有个猜想,却又不愿相信,接了旨,他将公务奏本交到了吏部尚书那里,临走时,吏部尚书脸看着别处,轻咳一声,提醒道:“白地镇天灾人祸,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即便是侯府,也不一定安全,梅相一定要多加小心。”
这句话让梅阁愣了好久,回过神,他轻声道谢,慢慢走出昭阳宫。
他心中一叹,自语道:“终于,到我了。”
接下来的路程没有遇到什么险情,梅阁平安地到了白地镇。
福宝看到镇里的灾民在侯府外排队领粥,咽了咽口水,对梅阁说道:“大人,你可别忘了我给你说的话呀!我家的三十九头猪,三间大瓦房,还有十亩田地,好田,位置好,土肥的那种。你可别忘啊!”
梅阁没有答话。
福宝又问:“大人,我能留在这儿吗?我家受灾了,每天应该能有一碗粥两个窝窝头吧?”
“福回村的,安置地应该在西边的黄村。”
福宝粗着嗓子说道:“大人不知,黄村那边,吃饭是要他们干活的,这不是白便宜外村的地了吗?还是镇里好,吃饭不用下地干活。”
他似是很羡慕,说:“镇里吃饭不用干活,到京城去,指不定就能满地捡金子了……大人,你能不能帮忙说个话,安排我当个管饭的官,我都把你送回来了,送大人回来,也是功劳吧?大人是大官,应该能说上话。”
梅阁摇头:“这里吃饭也是要干活的,你若想留在这里吃饭,自己到穿蓝衣服戴帽子的人前面问问情况吧,吃饭的事,我管不了,要他们管,你去吧。”
福宝撒腿就跑了过去。
梅阁走进官府,勇毅侯赵民德半瘫在廊下的躺椅上,眯着眼睛欣赏着院子里的芭蕉树,闲闲品着茶。
见到来人,他惊叫一声,竟然摔了茶杯。
滚烫的茶水烧到了他的手,赵民德捂着手,看了半天,见梅阁走到廊下拧衣服上的雨水,这才确定他是活人,暗骂了一声自己派去的人废物,开口道:“梅丞相,回来了?瞧你身上的雨,这一趟可不简单吧,福回村情况如何?听人说,整个村都被淹了。梅丞相没遇上什么难事吧?可有受伤?”
“托福。”梅阁淡淡道,“有惊无险。”
勇毅侯笑眯眯道:“那就好那就好,梅丞相是姐姐身边的重臣,若是出了什么闪失,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姐姐定会归罪与我。”
梅阁拧完水,问道:“黄州牧在吗?”
“在,在呢!”勇毅侯侧过身,做了个请的姿势,笑道,“梅丞相,您请。”
待梅阁走远,勇毅侯收了笑,气鼓鼓躺了回去,大声喊道:“人呢?来人来人!叫赵三来!”
闻声,一尖脸猴腮唇边稀稀拉拉长着几根胡须的小个子男人快速跑来,谄媚地弯着腰笑道:“侯爷,什么事?”
勇毅侯语气幽怨:“让人回京跟姐姐说,我这里失手了,麻烦,不想干了,让她自己想办法,别指望我替她解忧,我从小就是享福的命,不能操劳。托人办事办不好,我也没法子。去,就说我不干了。”
赵三笑道:“侯爷静静心,刚太后传话来。”
勇毅侯急切问道:“姐姐又让我做什么?我是真的帮不上忙,我就不是操心的命!之前她要我杀梅元朗,可咱侯府可还有靠谱的人?瞧瞧,这不就办砸了。姐姐想要清理掉谁,从宫里拨一个出来自己清理就是,宫里那么多的高手,何必让侯府动手?”
赵三道:“侯爷忘了,太后手上没有能用之人,先皇驾崩前为防我们赵家做大,把暗门给了长宁长公主。太后行事不便,能用的,也只有咱赵家的人了。”
勇毅侯沉默片刻,道:“这倒也是,唉,姐姐也不容易。所以呢,她又安排了什么事给我?”
“太后让侯爷今晚子时之前离开白地镇,回京去。”
勇毅侯呆傻道:“啊?怎么说?这是何意?”
赵三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太后说她已有安排,今日到这里来的黄州牧,是我们赵家一手带起来的,太后把事都交给了他,说是,为了侯爷的安全考虑,请侯爷今夜子时之前务必离开白地镇。”
勇毅侯一脸怔愣。
赵三奸笑道:“白地镇,会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