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辆桑塔纳轿车,缓缓地驶进了云都特殊教育学校,从车上下来一位中年妇女,衣着并不算讲究,只是大夏天的,还戴着一副真丝白手套,让人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中年妇女身后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打扮得干干净净。见人就嘿嘿一笑,典型的智障儿。
中年妇女转过头对司机嘀咕了几句,司机把车悄悄地开到校内的空地上,静静地等着。不用问,她肯定属于那种有钱的阶层。
中年妇女进了校长室,不一会儿,校长就把李欣怡叫去。李欣怡是学校聋哑与智障初中班的班主任,校长指着那个小伙子说:“他叫王杰,就到你们班去吧。”校长又接着介绍那个中年妇女:“她是王杰的母亲。”王杰的母亲赶紧过来,握住李欣怡的手,手套竟然没有摘,“辛苦你了,李老师。”李欣怡握着她那戴着手套的手,感到很不舒服。接着,王杰母亲的另一只手也凑了上来,李欣怡感到有一卷硬邦邦的东西塞到了自己的手里,红包!李欣怡的心一动,瞅了校长一眼,校长佯装没有看见。家长送红包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孩子在生理上有毛病,家长就该多出点血。看在红包的份上,李欣怡换上了一副笑脸,“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回到办公室,李欣怡悄悄地打开红包,里面仅有一百元。李欣怡骂了一声:“小气鬼。”那些不像她这么有钱的人家,送给自己的红包也比这多得多啊,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王杰成了李欣怡班的大男生,而且还是唯一家里有轿车的富家子弟。
两个月后的一天,班里的一个小哑女生,“咣”地一下子推开了李欣怡办公室的门。小哑女生脸色煞白,呜哩哇啦地比画着,李欣怡从她慌张的手势中得知,王杰惹祸了。李欣怡赶紧跟着小女生,直奔出事地点。在楼道的一个拐角处,王杰正抱着班里那个最漂亮的哑女生,又咬又啃呢!李欣怡气得一把将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王杰抻了一个趔趄。像王杰这种富家子弟,最让李欣怡不放心了,他们除了缺心眼外,坏毛病一点儿也不缺,得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公子哥了,杀一儆百!
李欣怡把王杰拽到班里的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比画起来。先在脸上画了个弧,嘴里做了个口型,说:“丢丢。”这些小哑女们虽然哑,但并不弱智,她们立刻明白过来,一齐对着王杰在脸上比画着。王杰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目光里露出了恐惧,低着头,弯着腰,身子微微有些发颤。
这个弱智已到了青春期,对异性有好感是正常的,可自己总不能天天在他屁股后面盯着吧,他万一做出出格的事来,那可不得了。批评完王杰,李欣怡便直奔校长室。校长听后也感到事态的严重,阴沉着脸想了一会儿,做了个八的手势,“找个机会,执行八号方案。”
“八号方案”是学校的一条秘密校规,对于那些不可救药的学生,就要搜罗一些材料,找个机会,让他们的父母领回去。用校长的话来说,不能因为一块臭肉,弄得满锅腥,影响学校的声誉。
得到了校长的“八号方案”指示精神,李欣怡立刻授意全班的学生,对王杰实行全方位的监控。王杰一旦再有不轨行为,立刻采取清除措施。自从经历了上次事件后,王杰变得老实了,也变得沉默寡言了。
机会终于来了,两周后的一天晚上,十点多钟,一个男生突然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王杰不见了。
李欣怡赶紧跑到宿舍一看,床铺上是空的,又赶到教室,教室也没有他的踪影。李欣怡这下子可慌了,王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的爹妈还不得把学校整翻了天。李欣怡急忙打电话给校长,校长调动所有老师四处寻找起来。学校的围墙只有两米来高,对于一米七的王杰来说,翻过去是不成问题的。有人说:“万一王杰翻墙出去了,那可就糟糕了,赶快报警吧。”
校长掏出手机刚要报警,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食堂里好像有人。”
食堂在校园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里面黑洞洞的。大伙走近一看,窗户果然被撬开了一扇。校长用手电筒往里面一照,差点没把鼻子气歪了。王杰正猫在灶坑底下,大口大口地吃着食堂今天剩下的肉馅饼。
今天是周五,依着惯例,学校改善伙食,晚饭是纯牛肉馅的大饼。李欣怡跳进去,拽着王杰耳朵,把他揪起来,“你这个缺心眼的傻东西,躲在这里偷饼吃,可把我们害苦了。”王杰疼得咧着嘴说:“我饿。”李欣怡生气地说:“饿什么饿,饿,晚饭时为什么不吃饱?”
一个与王杰同宿舍的学生说:“老师,他把领回去的饼藏起来了。”李欣怡他们来到宿舍,翻开王杰的包,那里面果然还有几张肉饼,其中一张还长了毛,估计是上个周五藏起来的。李欣怡狠狠地盯着王杰,“你为什么这样?”那个告状的男生抢着说:“他要往外扔,扔给一个卖豆腐的,还有一条狗。”王杰他们住的是二楼,紧贴着楼房是围墙,围墙外面是条小街。惊魂未定的王杰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李欣怡也懒得听他解释,这种富家子弟,养尊处优惯了,可能有肆意糟蹋东西为乐的嗜好。
这样的学生学校岂能再留,校长果断地下令,立即执行“八号方案”。给他家里打电话时,校长这才想起来,他妈妈并没有留下电话,只留下一个住址。校长当即决定,明天一早,李欣怡亲自把王杰遣送回家,理由是:调戏女生,偷东西,糟蹋公物,外加一条,神经有点错乱。
第二天,王杰听说要带他回家,高兴得手舞足蹈,“我要见到妈妈啰,我要见到妈妈啰!”从学校到王杰家,需要坐一段中巴车。
中巴车行至三岔路口时,上来一对男女,男的酒气熏人,女孩娇柔可爱。坐定之后,那个男的便嬉皮笑脸地跟那个女孩套着近乎,那个女孩似乎没心答理他,一再忍让,他就变本加厉,还动手动脚的。女孩实在是忍无可忍了,厉声说:“请你放尊重点,讨厌!”此语一出,立刻引来许多目光,那个男的对着看他们的人骂道:“瞅你妈的什么瞅,她是我女朋友。”女孩把目光投向旁边的人,可怜巴巴地说:“我不是,我是被他从网上骗来的,大家抓坏人啊。”旁边的人个个置若罔闻。
看到没人敢挡横,那个家伙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在那个女孩脸上又是亲,又是摸。
王杰突然“噌”地蹿了过去,拨开那个男的,把那个女孩挡在身后。用手指在脸上画着,嘴里不停地说:“丢丢丢,老师,他丢丢,大家一起来丢。”王杰这种滑稽的动作,引起车上人的一阵哄笑。那个男的突然拔出一把刀子,恶狠狠地说:“装什么傻啊,走开,再不走开,我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王杰这一举动太出乎李欣怡的预料了,她扑过去,抓住那个男的胳膊说:“你不能伤害他,他是弱智。”那个男的一把将李欣怡推倒,对王杰吼道:“让开!装什么傻啊!”王杰哪能预料到危险的来临,看到人们都在笑,“丢”得更起劲了。那个男的恼羞成怒,刀子对着王杰就扎了过去,李欣怡爬起来,想过去拦,为时已晚,殷红的鲜血从王杰的胸口淌出来。李欣怡抱住要倒下的王杰,说:“快,快去医院。”又对周围人喊道,“抓住这个凶手。”人们一阵骚动后,看到那个男的手里带血的刀子,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那个男的见状,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对司机命令道:“快停车,不然我也让你见见红。”
司机看了看那个男的,又看了看李欣怡怀里的王杰,脸抽搐一下,猛的一踩刹车,那个男的站立不稳,司机趁机喊道:“抓住他,妈的,我们还不如一个傻子!”不知是谁,悄悄地在底下猛绊了那个男的一脚,那个男的“扑通”一声摔倒在车上。顿时,“呼啦”一下子站起了很多人,将那个男的制服。
到了医院,王杰被推进了急诊室,那个男的也被赶来的警察带走。很快,护士走出来说:“刀尖划破了肺部,伤势很严重,哪位是病人的家属?”
李欣怡摇摇头,“家属不在。”
“不在?”护士为难地说,“这是一个大手术,没有家属的签字,我们负不起责任啊。”
李欣怡略微迟疑了一下,毅然地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护士接着说:“交押金五千。”这下可把李欣怡难住了,“我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啊,缓一缓行吗?”没等护士开口,守在一旁的司机说话了,“我们来凑。”说着抽出几张百元钞票,交给了护士。
“我有。”
“我也有。”
一时间,在场的那些乘客,纷纷慷慨解囊,百元,五十的大钞像雪片一样,飞到护士的怀里。司机握住李欣怡的手说:“这里就交给我们吧,你快去通知他的父母。”李欣怡感激地说了声:“谢谢。”便打车直奔王杰家。
到了王杰的家门口,李欣怡不禁大吃一惊,出现在她眼前的,既不是高档别墅,也不是高级住宅楼,而是一幢低矮的民房。一条狗闻声窜了出来,拦住了去路,紧接着,王杰的妈妈满手豆浆地走了出来,那双手红肿龟裂,又粗又厚。她看到是李欣怡,不自觉地把手背在身后,“是,是李老师啊,快到里面坐。”
李欣怡忍不住急急地问:“你?你?你为什么要摆阔?”王杰的母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车是雇的出租车,摘了牌子。家穷了,怕老师瞧不起,对我儿子不好。”
“你去过我们学校后面的那条街?”
王杰的母亲“嗯”了一声,“我每次卖豆腐路过你们学校,都想看看儿子。学校规定定期才能探望,我不想破坏规定,更怕让你们看到我这个样儿,就想到从那里看看的法子。为了让儿子知道我来了,便带上这条跟我儿子一起玩的狗,狗一叫,他就知道。”
李欣怡没等她把话说完,上前一把抓住她那双粗糙的大手,“走,快跟我走。”王杰的母亲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边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李欣怡顾不上多说,上了车,对司机说:“快去医院。”
她们赶到医院时,王杰还在抢救之中。王杰的母亲死死地抓住医生的手,摇晃着说:“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活我儿子啊!”医生说:“我们会尽力的,但我们也没十分地把握。”王杰的母亲无声地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溢出。
李欣怡把她轻轻地扶到椅子上,安慰她说:“没事的,王杰不会有事的。”王杰的母亲痴愣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你们不在学校,跑到中巴车上去干啥?”李欣怡的身子颤抖一下,低下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家访。”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王杰的母亲惊讶地看着李欣怡,“王杰是不是在学校犯了什么错?”李欣怡稍微犹豫了一下说:“王杰是个好孩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错的是我们,是我们狭隘的评价标准。”
这时,医生走出来说:“王杰已经脱离了危险。”王杰的母亲不顾一切扑到儿子的病床边,“儿子,你可让妈担心死了。”王杰微微地睁开眼睛,示意李欣怡从鲜血染红了的书包里,取出两张长了绿毛的带血的饼,断断续续地说:“妈妈,饼好吃,你吃,给。”
医生也感慨地说:“伤到这种程度的人,能挺过来,也算是奇迹了,需要一个强大的求生支柱,难道他就为了给他妈妈这两张饼?”
李欣怡深深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心中装有母亲。”
从此,学校取消了“八号方案”,八的手语也成了云都特殊教育学校老师们心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