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你可算是来了。”
顾黎安捋了捋宽大的袖口,旋即深深俯下身,额头抵至坐于轮椅上的膝盖处,轻声道:“儿臣给母妃请安。”
“快快起来。”云淑妃身着一身深紫宫装,浓密的墨发梳成惊鹄髻,头簪一支五头凤尾金步摇,眉心镌画着几道金色的牡丹钿纹,薄施粉黛,眼若明珠,一点降唇,肤色如玉。
“你身子本就不利索,这些虚礼可就不必了。”云淑妃疾步上前,金色细线由银色芙蓉对襟往外蜿蜒延伸至裙裾尾处,翩跹飞舞的金色羽蝶跃然成形,裙裾的下摆镂上如意流云纹,每走一步便响起珠玉相撞的瑽瑢之声,雍容华贵,自在其间。
顾黎安掠去眼底的郁色,直起身:“儿臣谢过母妃。”不露声色地避开了对方触上肘臂的手。
“秀灵,叫人送些玉翠糕和珍珠稣上来。”
顾黎安由殿里的小太监推着轮椅行至贵妃榻侧,旋即便听到另一侧的云淑妃如是吩咐了大宫女,遂温声笑道:“劳母妃惦记,这点心可都是儿臣自幼便爱吃的。”
铸金的兽首镂空香炉上缓慢飘散着白色的烟气,暗香浮动。
“我就只有你和齐儿两个孩子,不疼你还疼谁?”云淑妃唇角噙着一缕笑意,随后却又嗔道,“齐儿那孩子整日里的往外跑,不知野哪儿了去,我这做母妃的可是管不住了……安儿,改日若是有机会,你定要帮母妃说说他,他也到了该收心的年纪了。”
“母妃可别为难儿臣了。”顾黎安拱了拱手,状若无奈道,“母妃都做不成的事情,儿臣自也是不成的,齐弟这般我可奈何不了他。”
“不过,前些日子儿臣得了些从西域那边运来的新奇玩意儿,改日我再差人一并送入宫来,兴许齐弟会喜欢。”
“你奈何不了,你父皇总是有办法的。”话一出口,云淑妃面上便掠过一丝异色,随后缓声道,“你父皇已是好些时日没来过母妃这玉掩宫了,整日宿在明贵妃那儿……眼看着你齐弟也快到了出宫立府的时候,可皇上他似乎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
素白的手指捻住一侧的玉盏,指腹不紧不慢地摩梭着盏沿,云淑妃微微垂下了眼帘:“你父皇待你总是不同的,母妃想,若是你能代齐儿去你父皇那儿问上几——”
“母妃。”顾黎安将对方将要出口的话语尽数打断,笑了笑,“您也是太过高看儿臣了,因着这腿的缘故父皇确实待儿臣较其他兄弟多了几分愧疚和怜意……”
薄唇轻抿,顾黎安话锋一转,沉声道:“可若要论道左右父皇的想法,儿臣自忖无法行之,更何况,儿臣自幼便废了这双腿,对这宫里的事情并不想……也不能关心的。”
“安儿,母妃未曾——”
“儿臣省得。”顾黎安缓缓叹了口气,淡声道,“只是,儿臣今生只愿做个两袖皆空、不问世事的闲散王爷,若是齐弟有更高的……志向,只怕我这做哥哥的是帮衬不了什么了。”
“罢罢罢。”云淑妃摆了摆手,语带倦意道,“再过些日子这老天爷又要变脸了,我让司衣监做了张貂皮大氅,晚些一并随你送回王府,王御医开的方子和牙膏你也要记得用上,不然你膝盖骨又该疼了。”
“儿臣明白,多谢母妃关心。”
“嗯,前些天听闻西山寺的长景大师已度厄归来,年前皇上应该会再携宫中之人前去祈福,你也一同前去吧。”
“西山寺距京城尚远,母妃您也知晓,儿臣这腿实在是不——”
云淑妃轻拍了几下对方的手背,温声道:“母妃知你喜静,不愿随他人一道聒噪,不过这次你得听母妃的,听闻那长景大师已入佛至臻境,通晓往昔与未来之事,更是习得一手起死回生之术。”
说道这儿,云淑妃扶了扶鬓旁的金钗,笑道:“说不得,能治好安儿你多年的腿疾。”
“若真如此,儿臣不论如何也是要走着一遭的。”顾黎安颔首轻笑,沉黑的眸内也微微浮起些许莫名之色,“母妃为儿臣费心了。”
云淑妃点了点头:“去吧,母妃身子也有些乏了,你记得用药。”
“儿臣告退。”
……
十月的秋阳给萧索的大地涂上一层朦胧的暖意。
枯黄的秋叶随着寒风的席卷飘飘扬扬的散落一地,剩下的叶片也岌岌可危的悬坠在枝头树梢间,不知下一刻将会归之何处。
王府后花园内盛着一蕖偌大的荷塘,只可惜因着冬日的临近,塘内的荷花早就衰败得厉害,仅剩下片片干枯的叶片与焦黄的枯茎,无精打采地瘫在碧色的清澈水面上,衬得这荷塘愈发凄清了起来。
琛皱了皱鼻子,侧过头,望向身旁躺在轮椅上紧裹着厚厚黑的大氅的顾黎安,不禁开始了第三十七次摇头。
“我说,你要是这么怕冷就不该在这个时节出来垂钓啊,你这腿可是最受不得冻的了。”
“本王想要钓鱼便就来了,跟这天冷不冷没有丝毫关系。再者,冬日垂钓,比起那明媚的春日,却是更有些不同的趣味。”
被石块压着的竹木鱼竿突然一动,顾黎安顿时直起身,顺着浮漂被鱼儿拖动的方向缓缓地收拢鱼线,随着鱼线的收短,一手握住鱼竿猛地往上一提,一条肥大的鲤鱼顿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晶莹的水珠洒落在湖中,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修长的手指将不停挣扎摆动着的鲤鱼扔进装鱼的竹瓮里,顾黎安垂头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嗯,琛,咱们今晚就吃鱼吧。”
“安王爷倒是好兴致。”琛环着双臂,将整个身子往回廊边硕大的朱漆柱上一倚,吊儿郎当道,“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了,王爷你一点儿都不急吗?”
“不急的。”顾黎安再次往鱼钩上挂好饵食,放置好鱼竿,身子往后一倒,轻描淡写道:“左右饵料已经撒下了,本王最喜爱这冬日的静,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辜负了这难得的空闲?”
“安王爷总是这般成竹在胸。”微风将他银色的长发徐徐拂动,琛挑了挑眉,漂亮的面孔上满是烦闷之色,“可真是只老狐狸,我真是倒霉透顶了,怎么就偏偏碰上了你这般的厉害人物,要什么时候你才能有办不了的事,求到我的头上啊。”
“本王可不是什么狐狸,你才是那货真价实的狐狸精吧。”顾黎安朝着身旁的人微微一笑,“本王说过,本王要的东西,只怕你是给不了,也……不愿给的。”
所以,本王只能自行取之了。
未待对方接话,顾黎安又不留痕迹地转了话头:“不过,倒是多亏了这双不争气的废腿,若不是如此,只怕那几个蠢货不会对本王如此放心。”
“呀,我是狐仙!仙人!可不是你们凡人口中的山野精怪!”琛跺了跺脚,不甘示弱地纠正道。
“你这不是还没成仙么?本王可记得清楚,要等满足本王的愿景,还了你与本王的前世之牵之后,你才能去那天庭之上,进行封仙大典才是。”
“顾黎安你——”
“好啦好啦,狐仙大人莫恼,本王与你说笑的。”顾黎安眯了眯眼,削薄的唇角微微上翘,“晚膳让厨子给你多些八宝缠丝鸡,待本王再多钓上几尾肥美的青鱼,便一并送入厨房都做成你爱吃的菜当作赔礼,可好?”
“哼,看在王爷你还有点诚意的份上,那么本大仙就勉为其难地原谅你方才的无礼了。”琛轻哼一声,银色的毛绒耳朵微微颤了颤,复又撅着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让我完成你的愿景?”
“本王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
“秘密。”顾黎安静静地看向平静的水面,轻声道。
“你就是故意不想让我去那封仙大典是吧?”
顾黎安侧过头,面上带着些许微妙的讶异:“啊,你终于看出来了。”
“……”
琛直起身,行至拿起顾黎安身旁装着饵料的木盒,白皙纤长的指尖轻点,星星点点的银色光晕散落于饵料盒内。
抬手,盒内的饵料便一股脑儿的落进了河里。
不多时,原本嬉戏在十分清澈的河里各处的鱼儿,一股脑儿地疯狂游至岸边,纷纷争抢着吞食。
不过几息,方才还争着抢食的鱼儿纷纷肚子一翻,漂浮在湖面上。
顾黎安侧过脸,漆黑的眸内翻涌着层层不明的情绪,半晌,他缓声开口道:“狐仙大人,你这是为何?”
琛偏了偏头,面上带着些孩子般稚气的捉弄之意:“比起等待鱼儿上钩,我觉得还是尽早下手方为上策。”
“不论是进了安王你的肚子里,亦或是命丧于我的法术,左右那鱼儿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你觉得呢,安王?”琛抿了抿唇,望向这一汪泛着层层死气的湖面,轻声说道。
顾黎安看着对方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孔,那双仿若晕染着琥珀般澄澈的眸子里,空无一物。
“如果鱼儿总是不上钩的话,自然是要毁了它,不过——”
顾黎安勾了勾唇角,轻轻地笑了起来:“比悄无声息地轻易死去,本王更中意‘拆吃入腹’的法子。”
“你觉得呢,狐仙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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