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年五月二十一日,也即太宗回到京师的第八天,内廷突然连发两道诏书,召镇守相州、益州的越、纪二王进京,旨意一下,满朝文武不禁为之哗然,因此揣测李恪失宠者不知凡几,也有不少大臣对太宗此举颇有微词,认为太宗这是在朝令夕改,本都已决出诸王优劣了的,又何须再令朝局起波澜,然则不管私下里怎么议,真敢就此事上本言事者却是少之又少,也就只有寥寥数名中低级官提出了反对的本章,可惜全都有若石沉大海一般,连点水花都不曾溅起。
“子明啊,朕这几日一直在看尔灭薛延陀一战之奏本,越是看,朕便越觉得精彩绝伦,虚实相间,环环相扣,纵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打得好啊。”
自太宗召二王的诏书下后,朝堂风云诡异,乱议者众,然则陈子明却是浑然不加理会,每日来按部就班地悠哉着,只不过这等悠闲并未能持续多久,这不,一大早地,方才到了尚书省,太宗便召赵如海来宣了口谕,着陈子明到两仪殿书房觐见,对此,陈子明自是不敢大意了去,紧着便赶到了地头,见礼方毕,太宗便即感慨万千地狠夸了陈子明一番。
“陛下谬赞了,此皆有赖陛下鸿恩浩荡,下有三军将士用命,臣实不过只是尽本分耳。”
太宗方才刚起了这么个头,陈子明便已猜到太宗真正要说的是甚,无非是以此来引出征高句丽的话题罢了,没见书房一侧的地面上正摆着幅高句丽之沙盘么,对此,陈子明心中虽是有数,却并不敢稍有流露,而是恭谨万分地谦逊着。
“子明不必过谦,此等诱敌深入、袭敌腹心之战略,非寻常人敢为也,朕当初若是听了尔之建议,又岂会有前番克敌未果之耻哉,惜乎,惜乎。”
早在大军还未出征之前,陈子明便曾建议太宗以正合、以奇胜,其后,在安市城下,江夏王李道宗也曾如此建议过,可惜太宗却始终不以为然,以致于错过了一举平灭高句丽之良机,一念及此,太宗心中的悔意当真是浓得惊人。
“陛下无须介怀,去岁虽不曾克尽全功,然,屡灭其主力,又取了辽东之地,敌胆已丧,局势于我有利焉。”
无论是前世的高丽棒子,还是今时的高句丽,陈子明都无半点的好感可言,要说灭其国祚,陈子明自是举双手赞成,他反对的仅仅只是太宗亲征罢了,理由很简单,一者是太宗年事已高,早无当年之勇,并不合适再领兵征战,至于其二么,在陈子明看来,眼下时机尚不成熟,强自出动大军,难免还会有折戟沉沙之虞,问题是这两个原因都不太好当着太宗的面说将出来,陈子明也只能是虚言安慰了太宗一番了事。
“罢了,不说这些了,朕前番确是败了,此一条,朕自不讳言,子明就不必拿这么些虚言来哄朕了,朕没那么脆弱,嘿,朕输一回可以,却断不能一输再输,不灭高句丽,朕岂肯干休,今日叫爱卿前来,就是想听听爱卿对再征高句丽可都有甚想法么?”
太宗明显是报仇心切,见得陈子明只是虚言劝慰,却始终不曾提到再征高句丽之事,太宗可就不耐了,索性开宗明义地挑出了主题。
“陛下明鉴,微臣以为高句丽者,弹丸小国耳,经去岁一战后,国力已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骤然以大军加之,却恐其国上下同仇敌忾,反倒不美,故,微臣以为似可以辽东之军袭扰之,今,恰值夏收在即,焚其粮田,减其收成,待得明春,袭扰如故,误其农时,两年以继,其国必因少粮而大乱,是时,再以大军征伐,一战可定矣!”
陈子明对于如何破高句丽早就已是反复推演过多回了的,这会儿畅畅而谈起来,自是条理清晰得很。
“嗯……,子明此策倒也颇有可取之处,然,于朕看,却未免太缓了些,朕打算秋日再进兵辽东,明春一举破敌,卿以为如何啊?”
饶是陈子明说得娓娓动听,奈何太宗报仇之心甚切,根本不打算多等,明白无误地便道出了明春便要再战之意。
“陛下明鉴,微臣以为高句丽国虽小,然山城却多,真欲一举克敌,兵去少了不成,去多了,却恐粮秣不敷用焉,据微臣所知,江南产量诸州之粮大多已调空,而夏收前景尚难逆料,纵使能似前年之丰产,按律征收,也不足十万大军一年之用,若要加征,却恐诸州不堪重负,倘若能以两年存粮以为用,或相适宜焉。”
这一见太宗的执拗劲已是大发,陈子明也自不免颇为的头疼,无奈之下,也只好拿粮秣辎重之筹措来说事了。
“嗯……,罢了,此事且再议好了,朕乏了,尔且自去罢。”
在问策陈子明之前,太宗其实已然跟朝中诸多重臣探讨过再征高句丽一事,个中以兵部尚书李勣为首的军中重将都一致要战,而房玄龄与萧瑀等文臣却都不甚赞成,当然了,除了萧瑀是坚决反对之外,其余文臣都只是隐晦地提议暂缓出征,也正是因为文武官员意见不一,太宗这才会问策于本来打算雪藏上一段时间的陈子明,本以为陈子明这等军中出身的大臣应该是会支持再战之议才对,却不曾想陈子明竟会是这么个态度,太宗大失所望之下,自是不愿再与其多谈此事,这便一扬手,有些个悻悻然地下了逐客之令。
“陛下圣明,微臣告退。”
以陈子明之睿智,只一看太宗这等神情,立马便知太宗并不曾被自己说服,奈何这等时分,陈子明也自不敢再强行进谏,只能是恭谨地称颂了一句,就此退出了书房,自行回转尚书省去了……
“来人!”
将陈子明赶走之后,太宗的心气却并未就此稍平,不耐至极地在书房里来回踱了阵步,又走到了摆在一旁的大幅沙盘前,眉头紧锁地推演了一番之后,这才运足了中气地断喝了一嗓子。
“奴婢在。”
听得太宗语气不善,侍候在书房门口的赵如海自是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地便窜进了房中,紧着便应了一声。
“去,将李勣给朕宣了来。”
太宗的心火显然不小,饶是赵如海行礼恭顺有加,可太宗却是连看都不曾看其一眼,便已是不耐至极地下了旨意。
“诺!”
这一见太宗如此神态,赵如海当即便被吓得面色一白,哪敢再在书房里多呆,恭谨地应了一声,急匆匆地便退出了书房,半晌之后,又陪着一身紫袍的李勣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
“微臣叩见陛下。”
卜一转过屏风,入眼便见太宗眉头紧锁地蹲在沙盘前,面色阴冷而又忧郁,饶是李勣素性沉稳,也不禁为之心头打鼓不已,只是人都已到了,却是不敢在礼数上稍有闪失的,也就只能是硬着头皮地抢上了前去,恭谨万分地大礼参拜不迭。
“懋功来得正好,朕先前刚跟子明谈过,对再征高句丽一事,与朕的看法大相径庭,朕一时也颇有些为难,叫卿来帮着朕参详一二,终归须得有个章程才好。”
见得李勣已到,太宗也就没再多看沙盘,就此起了身,一摆手,示意李勣免礼,紧着便道出了宣召李勣前来的用意之所在。
“微臣遵旨。”
这一见太宗似乎对陈子明有些不待见,李勣的精神当即便是一振,无他,这么些年来,陈子明蹿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些,短短十余年的时间,便从区区一九品微末小军官爬上了右仆射之高位,不单在朝务上建树颇多,战功更是捞了无数,如今在军中的地位隐隐然已有着第一人之势,这叫李勣如何能不生出嫉妒之心的,只是陈子明会做人,在朝中的势力又大,李勣心中虽有所不满,却也拿陈子明没辙,而今见得太宗似乎有着要削陈子明面皮之架势,李勣自是乐得顺势而为上一把,当然了,这么个心思,他却是万万不敢当着太宗的面有所流露的,也就只是恭谨地应诺了事。
“朕以再战之事问之,其言称……”
太宗略一沉吟之后,便即将陈子明所言的诸般理由以及建议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番,末了方才问策道:“懋功以为此策如何哉?”
“陛下明鉴,微臣以为此策看似可行,然,实过缓也,区区一高句丽,不过劫后余生之小国耳,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今不趁其国力疲软而征灭之,待得其回过了气,却恐又是一番周折,故,臣以为实不妥至极。”
李勣说起来与陈子明之间其实并不曾有过冲突,当然了,也谈不上有啥交情可言,自是不可能会去帮着陈子明说话,在嫉妒心以及讨好太宗的心思作祟之下,居然硬是睁着双眼说起了瞎话,毫不客气地便将陈子明所献之策贬损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