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清晨,不过卯时初刻,天空已开始麻麻亮了。
就着鹅黄色鲛绡纱帐子外黑漆小杌子上那盏羊角宫灯所发出的昏黄光芒,孔琉玥看着身侧女儿被大红罗帐映得璨若朝霞的俏丽脸庞,心里满满都是爱怜和不舍,却又不得不轻声唤她:“蕙儿,蕙儿,该起身了,已经卯时了!”
蕙姐儿却只是不理,哼唧着翻了个身,便又自顾睡去了。
直瞧得孔琉玥又是好笑又是不舍,到底还是让她又睡了片刻,方稍微拔高声音,又柔声唤起她来:“已经卯正了,蕙儿你真不能再睡了,不然待会儿可要误了吉时了!”
这一次,蕙姐儿总算睁开了眼睛,不意却见唤自己起身的竟不是贴身大丫鬟小絮,而是孔琉玥,不由面露讶色,“娘,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孔琉玥见问,好气又好笑,“你难道竟忘记昨儿个我是睡在你屋里的了?那你不会连今儿个是你大喜的日子都忘记了罢?”这孩子,都十八岁快十九的人了,还是这么迷糊,也不知是随了谁,她和傅城恒可都不是这样的。
说得地下侍立的丫鬟们都抿嘴笑了起来。
蕙姐儿则羞红着脸低垂下了头去,本就美得让人窒息的小脸,越发美得让人连三魂七魄都要被摄去。
是的,今日正是赵允罡与蕙姐儿成亲的大喜日子,孔琉玥一是因为要给她“密授”新婚之夜的必经事宜,二来则是出于舍不得,因此昨儿个夜里便歇在了她屋里。母女两个一直把话说到三更天都过了,蕙姐儿已是睁不开眼睛了,方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
只是是夜过后,女儿便要成别人家的人了,孔琉玥又如何能真睡着?就算那个别人家是韩青瑶家,就算知道女儿过去后日子只会比在家里过得更好,孔琉玥依然满心的舍不得,因此只眯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再睡不着了,一直看着女儿的睡颜至这会子。
有丫鬟来禀浴汤已经准备好了,孔琉玥于是吩咐小絮与蕙姐儿的另一个大丫鬟小萦服侍她去了净房沐浴,她自己随即也回了芜香院去换衣衫。
就见傅城恒正穿着中衣在屋里走来走去,一脸的不豫之色,直吓得丫鬟们都不敢上前伺候,只敢侯在外面廊下。
孔琉玥不由有些好奇,因上前问道:“这大清早的是谁惹了你不成,脸色这么难看?”
傅城恒见是她,脸色总算没那么臭了,长臂一伸便将她抱了个满怀,再埋头深吸了一口她颈间的馨香后,方没好气抱怨道:“赵允罡那个混小子,抢了我宝贝女儿也就算了,还害得我昨晚未能抱着你睡觉,我决定了,不把女儿嫁给他了,他且等着打一辈子光棍儿罢!”
为了表达他的决心,随即又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我绝不会把蕙儿嫁给赵允罡那个混小子,绝不会让他将蕙儿带去江南,让我们一年里都见不了几次面的,哼!”
孔琉玥就无语了,挣脱他的怀抱作势掏了掏耳朵,方凉凉道:“过去半年里,这话你早说千儿八百遍了,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就不能换个新鲜点的说辞?”
蕙姐儿再有半年就十九岁了,依照孔琉玥的本意,是想留到她二十岁时,再将她嫁给赵允罡的,一来她满心的舍不得,早在几年前,庆王府上下便定居于江南了,每年只在过年时才回京小住一个月左右,蕙姐儿若嫁了赵允罡,“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然也只能跟着去江南,到时候她岂非一年只能见女儿一次?
二来二十岁是现代的法定结婚年龄,女子到了那个年纪,身体该发育的都已发育完了,正是适合结婚生子的时候,她可不想那么早当外婆,最重要的是不想让蕙姐儿那么早便开始辛苦,在她看来,蕙姐儿都还只是个孩子呢,哪里就能胜任母亲一角了?
但准新郎官儿赵允罡却显然不这么想,自蕙姐儿及笄开始,他便常驻京城不回江南了。其时他年纪还小,虽然挂着庆亲王世子的头衔,却并未领任何差使,除过每日里去国子监点个卯以外,最不缺的便是时间,因此十日里倒有七日是混在永定公府的,其用意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这也还罢了,他还说动了庆亲王老王妃亲自登门为他说项,亦连之前站在孔琉玥一边,觉得蕙姐儿最好还是满了二十岁再过门的韩青瑶都架不住他无敌的“牛皮糖功”,改口试探起孔琉玥来,“要不,让蕙姐儿满了十八岁便过门?只先不让她生孩子便是,也整好儿可以让小两口儿过两年二人世界。”
甚至连太后他都请动了,传了孔琉玥进宫去,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孔琉玥尽早择日为两个小的完婚。
连太后都发话儿了,孔琉玥还能怎么样?就算再不舍得,也只能点头同意了待蕙姐儿满了十八岁便嫁给赵允罡。
这下赵允罡高兴了,当日便亲自去找钦天监择了吉日,选了最近的一个,次年的五月十九,迎娶心上人过门。若非顾及到时间太短,准备起婚事来太仓促会委屈了蕙姐儿,他甚至都不想去理会什么吉日不吉日的。
于是庆亲王府老小上下自去年年前进京后,便再未回江南去,而是集体投入到了为赵允罡准备婚事的喜气洋洋的忙碌当中。
与庆亲王府上下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傅城恒的各种郁卒暴躁。一想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辛辛苦苦养大的宝贝女儿转眼间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再不能像如今这样他一回家她便迎上来亲亲热热的叫他“爹”,给他做衣衫鞋袜穿,给他做菜炖汤吃,而赵允罡那个混小子却什么都没付出,却要将这些本该属于他的享受全盘接收过去,真真正正的不劳而获,傅城恒就只觉憋了一肚子的火,有种不管三七二十一,退掉这门亲事,将女儿娇养在家中一辈子的冲动。
只是他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其他人且先别说,只孔琉玥那关他就首先过不了,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她不知道多喜欢多中意赵允罡那个混小子呢,待赵允罡自来比亲生的傅铎都不差什么,他若是真敢退了这门亲事,她就绝对敢将他扫地出门!
于是悲催的永定公只能在嘴上过过干瘾,并且这一持续便是半年多,只不过依然丝毫未能改变他宝贝女儿今日便要成为赵家人的这一既定事实就是了。
待孔琉玥梳洗过,换好衣衫头面后,傅城恒仍然臭着脸坐在榻上,既不梳洗,也不更衣,活脱脱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无赖样儿。
孔琉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但她随即便强自忍住,冷着脸上前问他:“你是不是以为你摆出这幅样子,女儿便不用出嫁了?你难道还真想把她留在家里一辈子不成,岂不知‘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的道理?当心明儿添了外孙外孙女后,她让小家伙不理你这个外公!”
话音未落,傅城恒已猛地一拍桌子:“他赵允罡敢!他要是敢挑唆我女儿让我外孙不理我这个外公,看我不打折了他的腿!”
怎么又是人赵允罡的错?他可真是躺着也中枪啊……孔琉玥再次无语了,最后发了狠话:“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梳洗更衣,半个时辰后,你若再不出现在正厅,今后你就等着日日睡书房罢!”说完便极有气势的拂袖而去了。
老虎不发威,他还真当她是HelloKitty了不成?
余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秦第一猛将又气又委屈,却还不敢不理会亲亲老婆大人的“威胁”,只能将这笔账又算到了赵允罡头上,暗自发狠道,赵允罡混小子,你不是等不及要娶我宝贝闺女吗,看老子今儿个不玩儿死你!
孔琉玥再回到蕙姐儿的房间时,就见昨儿夜里便回了娘家来住下帮忙的初华和洁华正与全福夫人王乾的夫人坐在屋里吃茶,一瞧得她进来,王乾夫人便忙起身笑眯眯的向她道贺:“恭喜嫂夫人,贺喜嫂夫人!”
“同喜,同喜!”孔琉玥忙接过丫鬟捧着的红包,亲自奉到王乾夫人面前,后者也不客气,当然,也是规矩,笑眯眯的接了,待蕙姐儿沐浴完出来后,便同她一道行至点了香和红烛的镜台前,拿起用红线细细缠过的喜梳,给她梳起头来。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地……”
王乾夫人一边给蕙姐儿梳着头,一边嘴里念念有词,一旁孔琉玥看在眼里,本来是挺高兴的,却忍不住渐渐红了眼圈儿。她明明记得仅仅就在昨日,蕙姐儿还只是一个只有一尺多长的小人儿,可是今日,她却已经长大成人,就要嫁为人妇了,时间可真过得快啊!
初华和洁华就站在她两侧,自然注意到了她的异样,不由也红了眼圈儿。姐妹两个都很能理解孔琉玥的感受,无他,她们都比蕙姐儿年长不少,尤其是初华,与其说是拿蕙姐儿当妹妹,倒不如说是拿她当自己的另外一个女儿,如今蕙姐儿就要出嫁了,她们自然也是一万个舍不得。
因一左一右拉了孔琉玥的手,给予她无声的温暖和安慰。
“五姑娘真真漂亮,果然不愧‘’之称!”王乾夫人就忍不住啧啧赞叹起蕙华来,屋里众伺候的丫鬟看打扮好后的蕙华亦是看得目不转睛。
蕙华也的确有让大家赞不绝口目不转睛的本钱。当年孔琉玥便是京城出了名的美人儿,与韩青瑶并称“京城双美”,身为孔琉玥和傅城恒的女儿,承继了父母几乎所有的优点,蕙姐儿有多漂亮,可想而知,故而早在几年前便已取代了孔琉玥韩青瑶,成了当之无愧的“”。
初华和洁华则是一脸的骄傲和与有荣焉,她们的小妹妹当然是京城,不,是天下最美最好的女子,真真便宜了赵允罡那小子!
有丫鬟端了盛有汤圆、莲子、枣子、桂圆和花生的珐琅彩瓷碗进来,孔琉玥亲自接过,送到蕙姐儿面前,声音微哽:“要将这一整碗都吃了,方吉利。”
蕙华眼圈微红的点了点头,接过碗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蕙姐儿方将碗里的东西吃完,外面就传来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随即有丫鬟跑进来笑道:“姑爷来迎亲了!”
孔琉玥闻言,忙与初华招呼着王乾夫人去了外面坐席,只留了洁华在屋里陪伴蕙姐儿。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身着大红吉服,骑着高头大马的赵允罡被一大群伴郎随从们簇拥着,抵达了张灯结彩,连门口两只威风凛凛的大石狮子脖子上都结了红绸花的永定公府大门外。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便知道这就是新郎官儿了,都忍不住称赞起来:“真真好个儿郎!”
赵允罡也的确当得起大家这一声称赞。但见他长眉入鬓,眸似寒星,一管鼻子又直又挺,薄唇微微抿起,嘴角一直挂着浅浅的笑容,实乃不可多见的翩翩佳公子一名。这也很正常,韩青瑶和赵天朗都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儿,他们的儿子又能差得了哪里去?
人群中有自谓见多识广的已经口沫横飞的说道起来:“新郎官儿是庆亲王世子爷,新娘子是永定公府的嫡小姐、儿,这段姻缘可真真是天作之合……我老舅家三嫂子的大儿媳就在永定公府当差,听说曾见过这傅小姐一面,当时只当是仙女儿下凡了,跪在地上直磕头呢……”
旁人不甘示弱,也跟着说道起来:“这傅小姐的嫁妆足足有一百四十八抬,我听说光是陪嫁的四季衣衫,折算成银子就够我们这么小老百姓吃喝八辈子还用不完呢……”
真真应了外人看热闹那句话,却不知英俊潇洒的新郎官儿这会子正面对怎样的刁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