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吉士已经听见尚食其的吵闹,心事重重地迎上:“常吉士,真的要随船带着个妖人么?”
云赞抬手,示意他不用担心:“妖人不足为惧,我担心得倒是那三位神使……他们来得真不是时候。”
庶吉士满头雾水,不知所云。
其实他对这一次出航都是满头雾水。
一是方向。戌辉号一出帝都,就一径往西南方向行驶。他们世代定居在北冥海附近,不是上天就是入海,只有战争的时候会向南方动员。但就一艘戌辉号,其他全员归港,不像是要对地面种族开战。
二是时机。现下他们已行走三千四百里,算算余下的时间,即使现在掉头全力赶路,恐怕也赶不回去。但云赞却好像一点儿也不为这事着急。大鹏入水,这是全族上下的大事,庶吉士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寻常处便有大阴谋,云赞干什么、去哪里一概不说,实在让他心急。其他随员也一样。要不是因为云中族人十分重视军阶,庶吉士也不会帮着他稳定军心。但随着时间过去,底下官兵越来越躁动,庶吉士内心也越来越动摇。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云赞的话拉回了他的深思。
庶吉士一惊,微微低下头,但是云赞却平静地目视着前方。
“大家都在想我们到底为什么选这个时候离开帝都,似乎是逆势而动了。我这个常吉士越是沉默不说,大家心里越是紧张,也越发猜疑。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辛苦你了,庶吉士。”
庶吉士跟上两步:“可是常吉士,这些事情,光是堵、瞒是没有用的。”
云赞扫他一眼。
庶吉士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这个平常和气正直的年轻人,其实有一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庶吉士,”云赞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云须带来的海贝你看过么?”
“……属下不曾。”庶吉士忐忑地一抱拳,“这是机密,没有常吉士示下,属下不敢僭越。”
云赞一抬下巴,“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便一并与你说了吧。有些事堵在我心中,已经很久了。但是,”他眼锋一扫,将庶吉士跃跃欲试的神情逼了回去,“你听了,只能烂在肚子里!兹事体大,不是你可以想见的,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庶吉士满身盔甲,丁零当啷跪下,“不敢!”
云赞领他到自己的密室中坐下,让他把那枚海贝放在案桌上。庶吉士施了个小小术法,那海贝徒然打开,露出里头淡白色的辉光。辉光并不强烈,但是透出很远,呈扇形投射在半空中,不多久便出现了一副色彩极淡的画面。画面整个都是绿色的,细看是连绵不绝的山势,不断移动,俨然是从飞梭上用阚云镜往下看的视角。
“舆图。”
庶吉士恭敬地从怀里展开一副舆图,对照着海贝中的画面,“这一脉是英山……东南方向是石脆山……再折往西是浮山……然后是……”
他看着画面一愣,没有说下去。
“榆次山。”云赞抵着下巴,“榆次山没有错。”
“……榆次山是东西走向的吧?而且没有这么高。”庶吉士指着明显缓慢下来的画面,凑近细看,“这个……这个是……”
“巫族人的手笔。”云赞淡然。
庶吉士的脑门上渗出了汗水。这几座山在舆图上相距不远,走势神奇,原本就与不远处的其他几座山一道围成了一个口袋,榆次山与英山分别是南北两边的袋口。如今这口袋俨然已经锁了起来——巫族人垒起了一道高耸入云的长城,虽然远看是山体的模样,但是十分齐整,光秃秃的一株树也没有,应该是被他们驱策的山神。以榆次山英山为界,巫族封锁了姬水南岸,将一整块盆地缩在山势中央。
“这……这是要做什么?巫族素来不愿意下山,这次他们突然垒个长城,也不怪妖族人紧张!”
“是啊。不过我却知道,他们并不是要对付妖族人。”云赞十分自信。
庶吉士糊涂了,“常吉士怎么知道……”
他淡淡一笑,把海贝扔进壁炉里,摊开舆图指着姬水一岸:“因为我们此行的目的,就在这里。巫族人大概是看出了什么端倪。”
“姬水?”庶吉士沉默,“不大可能吧。这不在我国疆域之内,擅自……”
“这是大君的意思。”云赞严肃道,“我们此去姬水,是要找一个人。他具体叫什么名字,我并不知道,但是他是月神最得力的助手。大君道他最后一次出现,应该是在姬水附近,所以我们要从那处找起。”
“他是上清神族?”
云赞点头。
庶吉士恍然大悟,“原来我们这是要为月神当差?那常吉士为什么要隐瞒呢?供奉月神是我族人分内之事。”
“不。”云赞一口否定,“我们找那个人,是因为他手里有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大君志在必得!”
他说得是豪气干云的话,但不知为何,丝毫没有喜气,反倒有些诚惶诚恐,庶吉士揣摩着他的神色:“什么东西?”
云赞张了张嘴,没有出声。
“常吉士?”
云赞嘘了一声,看向门外。庶吉士会意,走到门外巡检一番。几个黑衣亲卫都端着手弩散步在走廊外围,没有其他人,庶吉士点检完毕方才退回来:“没有外人。”
常吉士放下头盔,把手放在胸口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东西的名字就在他的舌尖上,但是他不敢说。那是自盘古大神开天辟地以来,从没有人敢提起的禁忌,也从没有人敢肖想的,力量……
云赞舔了舔嘴唇,心跳像擂鼓一样。
“混沌。”他说。
啪得一声,庶吉士松手,把舆图摔在地上。
“我们此去……是奉云中君之命,寻找创始之初为盘古大神所封印的……混沌!”
庶吉士喘了几口气,脸色比哭还难看:“常吉士,这……这……”
云赞何尝不知。
他接到任务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这副模样。
当时云中君直接把印信、令剑封着火漆送到他家中,连进宫直述的机会都不给他,直接赶他上船出港,就是志在必得意思。
“所以我才多加隐瞒。全船三千将士,若是让他们都知道……恐怕军心动摇。”
庶吉士浑身发冷。
混沌……
开世之初,混沌育盘古大神。盘古大神开天辟地,清气浮而为天,浊气降而为地,混沌囿于九幽,被盘古留下的强大禁制——地元八维所封印。此后,上清化日月星辰。地力生五德阴阳。混沌生阴邪死气。凡亿万年,遂生万物。
所以万物的源魂有上材、中材、下材之分:得上清之力者为神,得地力五德者为神将,得阴邪死气者成鬼。
但即使是黄泉鬼道,都惧怕纯粹的混沌。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也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那是连盘古大神都无法彻底消灭的巨大力量……
他们可以驾驭得了么?
庶吉士仿佛已经感觉到了那比黄泉更加阴寒的气息,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云赞按住了他的肩膀,勉强笑道:“事情其实也没有这么糟糕。大君告诉我,混沌现世,并非易事,现下已经……已经被盛放在了非常强大的禁制中。我们只要找到安放混沌的容器,带回帝都即可。此外的一切事,都不用管。”
来自长官的安慰让庶吉士打了个冷颤。
疯了。他想。
大君一定是疯了……
临出门,庶吉士突然单膝跪地:“常吉士,在下还有一事相问……这混沌,是不是与月神有什么关联?”
云赞审慎地摇了摇头:“具体的我也不知道。只是大君吩咐,要寻找混沌,就要寻找月宫的那个从人。”
“可是月神乃我族正神,私自扣押月宫中人,是渎神啊常吉士……”
庶吉士此言刚说出口,就猛地一震。他想起来在帝都时候听到的传闻,说帝都上层有不少人供奉淫祠,不禁一激灵:“莫非……莫非连大君都开始供奉淫祠!”
“住口!”云赞突然拔剑,“谁允你口出狂言,侮辱帝君!”
庶吉士看着悬停在颈边的赤金剑尖,瞪大了眼睛:“常吉士息怒!常吉士恕罪!”
云赞失态地冲红了眼:“你给我听好了,我族正神,只有云中君!我族神兽,也只有鲲鹏!月神从来高不可攀,月神为我们做过什么!若帝君改宗,月神就什么都不是!”
庶吉士赶紧叩头:“在下知错!在下知错!——只是常吉士,现下月宫神使下凡,是否也会与此事有关?”
云赞踱了几步:“我也正在愁这件事,所以才会说,比起妖人,上清神使才更为棘手。现下留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但是你听好了,我们纵是弑神,也要完成任务!即使月神在此,只要他胆敢阻挡帝君的大计……”
庶吉士拼命点头:“在下明白!在下这就去安排人手,监视那两拨人马。”
云赞终于平静下来,收剑入鞘:“万事小心。若是没有异动,我们也不要太大惊小怪,到时候误了大事。”
庶吉士走出房门的时候仰天长叹。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帝都要建造戌辉号。其实,云中族只有两种制式的船只,一种是飞艟,十分庞大,一次可载上万人,比稍小的浮空城都要大,但是运行十分缓慢;另外一种就是较小的飞梭。此次帝都建戌辉号,可以说是创制,速度与飞梭不相上下,舰载力却是飞艟的三分之一,但云中君一丝视于人前的意思都没有,从码头直接,保密工作做的滴水不漏。虽然表面上,戌辉号只是寻常规制,暗地里,所有的赤金板都加固过,配备的术士比士兵还要多,补给等级是全甲等——当年只有出战的旗舰才有此等规格。据说所有浮空城都接到军令,凡戌辉号求援,倾一城兵力也要迅速救援,决不可怠慢……
一切的一切,在今天都有了答案。
如果戌辉号真的能为云中族带回□之前的混沌,那它的意义,会比单纯创造出轻便又有极大舰载力的飞舻要大得多。
虽说如此,庶吉士却依旧狐疑着:混沌……这真的是凡人可以触碰的力量么?
他第一次对帝君、对军令,如此怀疑……
云赞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壁炉中燃烧着的海贝,突然有些痴了。他沐浴更衣,走到中央甲板上,抽出剑□大方鼎的兽头中,拍了拍手。
随船术士经过这几十日的飞行,都知道他的习惯,此时悄无声息地上前,点燃大方鼎中的鲸油。这种处理过的鲸油即使在雨天也能平静地燃烧,此刻腾起高达一丈的火焰,映亮了整个中央甲板。侍卫官安静却迅捷地将拉拢帷幔,在四角点上熏香,把他和一干术士围在里头。
云赞右手按上左肩,因为穿着矜衣,本是飞廉兽头的咬肩处只有一头湿发:“开始吧。”
术士得令,盘腿绕着大方鼎依五行阵势坐下,默念术法。
不一会儿,大方鼎中的火焰渐渐变成青色,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有许多人牲在其中舞蹈。
云赞向来冷静自持的眼神映着那火光,变得温柔起来。
有一瞬间,他突然上前两步,朝那青火伸出手去:“大君!”
术士闭着眼睛,只管维持结界。
他大概知道自己的失态,笑了笑推后两步,躬身一礼,“大君,巫人可能已经感受到了……那东西带来的剧变,但是知道得有多清楚,现在还不晓得……是,是,云赞明白。妖族人?妖族人还被蒙在鼓里……哦?哦!大君英明!对,不过还有待周密的计划。巫妖两族世代为仇,应该不难……嗯,嗯。对了,在下怕的是另一桩事,今天,有上清神使登船,领头的是月族,带着一个日宫中人,还有崇极天宫的天使鸾凤……”
此后一大段时间里,云赞都侧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青火,时不时嗯两声,但近旁的侍卫官偷眼,却什么都没有听到,也什么都没有看到。
“原来是这样么?……云赞明白了。”他点点头,“大君发话,云赞自当遵命。只是如果他们不肯就范……嗯?”
这一回云赞很快就露出了微笑。他笑起来其实很英俊,那些凌厉硬朗的线条瞬刹褪尽了杀气,变得多情开朗。
“既然星宫与大君在上,那云赞便没有后顾之忧了。”他说着,整个人又上前一步,几乎离那火光只有一寸远,额前的发都被烤的焦枯卷曲。那双素来凌冽的眼睛盯着青火,显出痴态,伸手抚着大方鼎的边缘,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理。
他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唤:“云裳……”
青火急不可见地弹跳了一下,映亮了他温柔的侧脸。
“云裳,今次鲲鹏入海,我恐怕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你,你多保重……我马上就回来。你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你拿到……”说着,竟然朝青火中探出手去。
火光一窜,凭空消失了,只剩下几缕白烟。
云赞从美梦中回过神来,惊退了几步,愤愤地踢倒脚边的熏香:“怎么回事!”
几个术士都是满头大汗,几乎撑都撑不住了,来不及喘口气就躬身趴在他脚下:“常吉士!这个阵法十分消耗体力……而且我们现在离帝都太远……”
“养你们是做什么的!”云赞大怒,“不过是那么一会儿都坚持不住!从什么军!”
几名术士苦不堪言。只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冷静自持的常吉士就只会在这件事上变得胡搅蛮缠不讲情理,随他闹一会儿就好了,反正也没有旁的责罚……
“明日都去洗甲板!”
术士心中哀叹,把脑袋一缩,不声不响。
云赞把熏香当他们的脑袋踢得七零八落,才闷闷不乐地回去睡觉。
第二天月祁起来,看到外头的甲板光可鉴人,不禁指着众术士对阳宸啧啧两声:“看看,人家怎么料理家事的,学着点。”
阳宸在他肩膀上歪脑袋:“我堂堂月宫……”看到侍卫们纷纷转头,赶紧转了话头,“……那啥,你还让我擦地?”
月祁奇道:“不然你有什么用场?”说着伸手,戳戳他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