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祁这就不说话了,微微仰着头,高妙地盯着云英屏障外。阳宸猜他这时候在思考,到底用什么身份行走凡界比较好。
尚食其原本在这小舱室里憋了一天,只觉得云中人就像根木头,无趣拘谨得很,看到有人来,很是兴奋。结果没有得到应有的礼遇,眼见又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头,不满地嘀咕了一声,打量起他身后跟着的从人。这一扫,心下大动,被文彩遮掩下的清秀面孔腾地烧红了,只在心中默默念叨:好、好美的姑娘!果然是天仙下凡么!
此后一直面红心跳,自然也忘了月祁的无视。
庚云号飞梭中,昏的昏死的死发情的发情,就数月祁一直盯着云英屏障外,此时挤开尚食其凑到那个云中人身边:“为什么光打转不进去?”
那云中人把持着细巧精致的舵,满头大汗地从云层中飞出,又绕到云眼中。
“戊辉号虽然速度缓慢,却还是没能完全在云眼里停稳……现在飞舻半个船身已经重新没入了云墙之中。对接舱在船头,我们得在暴风里回收。”
月祁听不懂,只知道事情大概不太好了:“很难?”
那人神情严肃,擦了把手心上的汗。脸上的汗却抹不了,顺着赤金头盔的额铁往下流。
月祁又问:“一定要回去么?”
“当然。”那人苦哈哈地干笑,“这飞梭的上清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不能回收,只能坠毁。”
“坠毁?”月祁奇怪道。
背后阳宸拿脚丫踹他,在他月白色的长袍下踩上一朵三趾小花,嘟囔就是摔下去摔坏了。
月祁安下心来,他反正不怕摔,于是老神在在地坐了回去,再不管事了。
那云中族但凡他不要再来问蠢问题就好,卯足了劲让飞梭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双翼大张地扑回云墙。一钻过那条白线,平静的紫色天空就被一望无际的灰云白电代替。
戊辉号飞梭上的接受室已经打开了舱门,有十来个云中族人穿着全套赤金具,腰间挂着赤金锁站在舱门口,迎着兜头兜脸的大雨转动铜轴,一截刚好够一艘飞梭张开所有风翼行进的轨道贴着飞舻船身往外延伸,末端与流线型上翘的水平翼错开,颤颤巍巍伸出在半空中,因为太长而在狂风中摇晃起来,发出咯咯的声响。
飞梭绕行两周,从飞舻下腹部升起,逼近轨道。
云中人定睛望着云英屏障,待升到与轨道平行时猛地一按头顶的一小块方钮,飞梭前部猛地弹出一根带红光的赤金锁,那锁相当长,几乎达到轨道长度的一半,斜斜抛射上去砸在轨道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轨道是倾斜的,那锁哗哗下滑,然后在某个时候突然咔哒一声卡住了中间凹槽,整条锁拉得笔直。飞梭猛地向前一冲,顿时不再飘摇,被飞舻拖着往前走。
飞梭中的人早就看呆了,只有云中人松了口气,重新操持着舵修正方向。因为已经与母船对接,所以事情变得容易许多,不一会儿,船身很明显进入了轨道,轨道中间平,两边隆起三寸厚的赤金板,像个凹槽一样卡住了飞梭。从飞梭中望去,左前方是有着明显弧度的、由赤金板拼接而成的飞舻船身,右边则是迷迷茫茫看不到边际的云海。接受室里的人挥了两下红旗,摇动铜轴,轨道明显开始向里折叠回收,载着的飞梭随着轨道往前走,接收舱近在咫尺。云中人小心翼翼地控制修整着高度,不与轨道碰擦。
“厉害!”尚食其虽不明但觉厉,竖起一根大拇指,“这么大的风雨这么卡进去,好技术!”
云中人笑着回了句什么,因为他罩着头盔,前舱与货仓又是隔开的,大家都听不太清。只看到他松了个懒腰,然后十分尖锐的金属刮擦声从外头传来,一直沿着轨道向上的飞梭居然往下一滑!
“诶,怎么夸你几句就不行了啊!”尚食其瞪圆了眼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下降喉头一热,四下看看偷偷咽下去。他是妖族人,一辈子脚踏实地,最怕高了。
那云中人急忙扑上去扶住舵。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股狂风自左前方来,吹得外面轨道呀呀作响,整个飞梭都向外偏移。隔着十几丈的接收室中,那些人手舞足蹈在挥手,他心想怎么不打旗作起比划来了……还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正前方的轨道中央突然往上翘起,然后迅速地往后翻,飞梭随之开始往底下溜。云中人大惊:“这……这是……”
卡住飞梭赤金锁的锁扣居然被大风吹起来了!
月祁又睁开眼睛,很淡定地问:“怎么了?”
云中人哪有这个功夫理睬他,手忙脚乱地在头顶的一片按钮上胡乱按,想要脱钩。楞他开飞梭这么多年,没撞见过这等奇事,登时全身的水都变作汗排在赤金具里。但还没等他修好失灵的脱钩按钮,对面轨道上的卡锁猛地弹起,火龙炮一样砸在云英屏幕上,然后是无数赤金片从轨道中纷纷脱落,尽数旋转着刮擦在飞梭上。飞梭中一班从来没见过世面的都吓了个半死,赶紧趴下抱头。
整架飞梭被接二连三的撞击打得立刻失控,在轨道里正啊倒啊横冲直撞地摔出去,重新摔进茫茫无际的云海里,飞梭里自然是一片停不了的尖叫。
某一时刻他们似乎重新勾住了轨道,赤金锁再次绷紧,稳住了飞梭。但是还没等他们喘上一口气,因为顺着狂风砸下去的冲势,整条锁居然噌得一下绷断了!这一下,飞梭被倒甩出去,要不是云中人花死力气掰着舵往上拉升,恐怕整个就要拍在飞舻船身上坠毁!
“我说你们这……这锁都能崩断!你们云中人不是最自豪冶炼赤金的技术……么……”尚食其吐了三轮,抬起头来不忘鄙视云中人,说到一半突然住嘴,摇摇晃晃上前拍拍座位,“喂!喂你没事吧!你千万不要死啊!你一死我们都活不了!”
“谁说的。”月祁淡淡扫他一眼,看到血的时候皱起了眉头。
云中人捂着肚子,血已经流到后舱里来了。有一块轨道上的赤金片擦着前舱过去,在舱壁上拉了一条大口子,连带割裂了他的甲胄,划开了他的肚皮。云中人咬牙,腾出一只手稳住舵:“……放心!我云须就是死,也把你们带回去!”
尚食其这时候倒也藏不住话:“都说你们云中人争强好胜,却又恪守军令,恐怕真打起来会是天下最强的种族,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我尚食其敬你!”
阳宸跳脚:“可是回收锁绷断了,你怎么办?”
云中人一时半刻也想不出办法,就绕着飞舻打转。
戊辉号飞舻。指挥室。
“风太大了。常吉士,要不要取消回收?”
云赞按着案几沉吟。
“常吉士,轨道已经崩塌,必须收回来回修!而且那艘飞梭绷断了回收锁……”
云赞望了一眼云英屏障外的飞梭。那艘飞梭在刚才一翻撞击中撞掉了左面风翼,现在只靠一张风翼勉强保持平衡,看上去破破烂烂好不可怜。
“那就把轨道收回来,告诉他回收取消。”
“报告常吉士,庚云号飞梭续航能力不到一刻钟!”
云赞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一片凌冽:“这种天气里回收太危险了,有可能危及戊辉号——就按我的话办!”
说完拔出佩剑,喃喃低语:“为国殉葬……是光荣的事。云须,云中君必会听闻你的名。”
飞梭中。
“就是缺根绳子而已嘛!”尚食其打破了沉默。“这算什么大事!”
云中人七窍生烟口鼻流血。月祁终于正眼看他:“你有办法?”
尚食其哈哈一笑,“办法?”说着一把拉开舱门,云中人想阻止都来不及。众人只觉一股妖异的吸力只把人往外吸,赶紧抱牢手边的东西,寒气与雨水一道打进舱内。
风雨惊雷一下子湮灭了人声。尚食其朝月祁喊了几句,对方完全听不到,只好打起手势。月祁半蒙半猜,强忍着吐意转移到舱门边上。尚食其提着他的耳朵大叫:“抱住我的腿!”
外头的寒风哗哗往里灌。月祁被打湿了衣衫,分外不快,但还是照他的话抱住了他的腰。尚食其借力探出半个身体,不知在舱壁上干什么,月祁只听到他在外面大骂:“飞快一点快一点!冻死人了!”
等飞梭转到轨道平行,月祁抱着他的腰,突然发现他腰上的花纹发起亮来。这家伙上身,只穿着一条不知什么材质做的黑色长裤,说是裤子,也就是两匹布自上而下松松缠绕着,裤腿肥大,在脚腕上打了个结,一拽就要掉了。露出来的皮肤上则到处都是勾缠的纹身。此时,这些墨绿色的纹身似乎在他眼皮子底下流淌起来……
月祁以为是飞梭太震,震得自己眼花。
尚食其立刻就缩了回来,一把拉上舱门跺跺脚,浑身发抖:“冷啊……”
月祁回到之前的位置绞着衣服:“你做了什么?”
尚食其得意地摇了摇脖子,对着布满蛛网般裂痕的云英屏障一努嘴:“看!”
月祁阳宸顺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一条手臂粗的藤蔓似有神知一般,在倾盆大雨中往飞梭顽强地蔓延。长势实在喜人惊人。
“我种的花藤,比你们那赤金链子牢靠多了!还能开花!很好看的!”尚食其得意洋洋。
云中人却面色雪白:“可是这藤蔓钩不住轨道……而且,对面已经打出旗语回收中断,轨道在后撤……”
“什么意思?”尚食其一愣,随即大怒,“他们不要我们了么!”
月祁拦住他:“钩子好说。你只管往前开,保管勾得住。”
“别说这样的大话!”尚食其瞪他一眼,“我就是本领通天,也不可能让菟丝子长出那样的钩子来!”
月祁不理会,只催促云中人往前开。对面回收室朝他连打旗语不成,吓得赶紧报告云赞。庶吉士一愣:“他收到军令却要强行对接?!……呃那是什么?绿绿的那个!”
云赞已经先他一步下达命令:“停止回收轨道!快!快去做好一切准备防止庚云号撞击!”
说话间,那藤蔓已经飞速地伸长到方才赤金锁的长度,云中人瞟了一眼月祁:“真的……没事?”
月祁嗯了一声,有点不耐烦:“快去。做好你自己的事。”
云中人提气屏息,缓缓向飞舻靠拢。
待到那藤蔓攀着轨道向上,直触上飞舻舱口,尚食其突然感到一阵寒意。那寒意直刺入骨髓扎入心底,比最寒冷的冬天都要让人觉得荒凉寂寞。
整条菟丝子在他眼皮底下从绿色退成了苍白色,细看是结了寒霜,但是对面攀着舱门的那一头率先结冻,冻成了一坨冰渣,牢牢地黏在飞梭上。
月祁笑。
“这回没问题了。等着他们往回拉吧。”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