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成心中感叹这老婊子见多识广,竟然能听出来歌曲中的“任侠之风”,很不简单!
不愧是与秦淮伎女行业中的一位霸主!
但伎女中的霸主,还是伎女啊!
陈成不慌不忙道:“敢问萧妈妈,《广陵散》一曲,包含的主题是什么?表达的情绪又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萧美娘翻了个白眼,有点阮籍的遗风:“嵇中散一去,此曲在世上除名数百年啦!”
陈成眨眨眼,一本正经道:“既然你也没听过《广陵散》,你又怎么知道——”
我的曲子就不是《广陵散》的主题?
我的曲子就不是《广陵散》的情绪?
萧美娘为之一滞,没答上来。
胡赛春见陈成叫自己“姊姊”,叫萧美娘“妈妈”,分明是把自己说得比萧美娘年轻了许多似的,加上上来就刁难了一下自己的死对头,看陈十一郎愈发青眼有加,笑意盈盈。
萧美娘镇定了片刻,如无其事道:“观嵇中散之文,见解精辟新颖,笔锋犀利;“
“赏嵇中散之书,精光照人,气格凌云;”
“读嵇中散之四言诗,风格清峻,飘逸潇洒;”
“闻嵇中散之乐,高古雅正,清音中和——”萧美娘一口气说出嵇康四种艺术形式的特点:
“嵇中散看似放浪形骸,实则对家国、社稷有着无尽的愁绪,又怎会有此曲中开阔豁达的气象呢?”
“因此,此曲绝不会是嵇中散的风格!”
观众们连连点头,非常认可。
陈成也没想到自己向来弄虚作假惯了,今日竟然踢到一块铁板上了!
这老——
嗯,这位小阿姨竟然是一位行家,对古代贤人了如指掌,想来年轻时候也是一位色艺双绝的才女。
混迹风尘之中也是可惜了。
如果不是你非常挑小陈我的毛病的话,我应该会非常尊敬你。
可现在,不好意思。
“萧妈妈好见解,只是您未免——”陈成依然镇定自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萧美娘笑了笑了,取了茶盏,轻启朱唇,饮了一口茶饼“炖”出来的黑乎乎的茶汤:“愿闻其详。”
萧美娘纵横风月场二十余年,有“花中文曲”之称,普通“半坛醋”的人与她卖弄才学,往往不出几句,便会被她拆穿。
陈成道:“南朝萧梁朝的刘彦和(刘勰)《文心雕龙》评嵇中散说:‘嵇志清峻’。”
“可也说:‘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成语“兴高采烈”就是从这句中来的,只是貌似后来意思越走越“偏”……)
“萧妈妈怎能说嵇中散丝毫没有‘任侠之风’呢!”
众人一听,也有道理。
萧妈妈正要答话说你小子这是跟老娘抠字眼,陈成又凛然正义道:“当然,嵇中散的‘侠’,岂是街头好勇斗狠的‘游侠儿’?”
“他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大侠!”
这一句底气十足,听得众人不住点头。
嵇康也不知道自己只是喜欢没事弹弹琴,打打铁,怎么就成了“为国为民”的大侠了……
见群众支持,陈成忽然狡黠一笑:“更何况,即便嵇中散不是这样的‘大侠’,也没啥问题啊。”
“毕竟《广陵散》又不是嵇中散写的,是——”
洛西鬼魂传授给他的嘛……
说不定那鬼魂是个大侠呢……
萧美娘:“……”
李季兰:“……”
胡赛春:“……”
人民群众:“……”
江森重重点头,认为二公子讲得再合情合理不过。
听了陈成把“传说”当做事实来陈述,众人无不汗颜,看热闹的绍生仆从更是嗤之以鼻。
“子不语——”萧美娘提醒陈成道:“怪力乱神!”
陈成心想,不谈鬼神的是孔老二,又不是我陈十一!
我向来是最喜欢讲鬼故事的!
“此言差矣!”陈成摇晃着手指,一副“no!no!no!”的样子:“嵇中散蒙‘仙授’《广陵散》一事,妇孺皆知,怎能说是‘怪力乱神’?”
“如非‘仙乐’,嵇中散临终之际,未必有此喟叹!”
萧美娘见陈成一副迷信神仙故事的小孩儿模样,忍不住笑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此‘散’也是仙乐,可这仍然说明不了此曲主题是——”
“大侠”主题啊!
“别急啊。”陈成笑道:“虽然我给‘赤练仙子’的曲谱,的确并非《广陵散》。”
“可《广陵散》,实际上并未完全失传!”
众人大惊——
这还真是一个惊天八卦!
嗯,猛料。
陈成继续道:“嵇中散后悔没教给袁孝己,可袁孝己——”
“不是个省油的灯啊!”陈成小手一拍,一副谴责的样子:“嵇中散每次到了夜深人静,就悄悄把琴拿出来弹,弹广陵散啊,高兴啊,欢乐啊,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啊!”
绍生的仆从忍不住插嘴诘问道:“半夜弹琴邻居不会骂‘扰民’吗?怎么可能一个人都没有?”
陈成不悦,讲故事正绘声绘色呢,破坏我的兴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有个人,白天天天都打铁,当当当当从早敲到晚。”
“晚上,夜夜弹琴,永远都不会累,他还想再弹三天三夜——”
“你愿意住他隔壁吗?”
绍生仆从:“……”
是啊,嵇康是个又喜欢打铁又喜欢弹琴的“噪音制造者”啊!
“咱继续,咱继续哈!”陈成对着听众又改了一套颜色,笑眯眯地:“这袁孝己啊,就偷偷地,爬在窗沿下听着——”
“一边听一边记啊,真是一个偷心,啊不,‘偷音盗贼’!”
陈成说着,蹲在李季兰的琴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看得季兰姐姐一阵好笑,搞得就像陈十一郎当时就在现场似的。
“等到琴弹得差不多了,嵇中散小息一会儿,忽然!”陈成一惊一乍,差点吓李季兰一跳!
“窗外有人!”陈成惊恐着,仿佛他又化身成了唯恐《广陵散》被别人偷去了。
“可等他出去了,哪里还有人呢?袁孝己见势头不对,拔脚就跑呀!”
“嵇中散追呀!袁孝己跑呀!”
“追呀!跑呀!”
萧美娘不大受得了陈成这絮絮叨叨、情景再现式的讲故事方式,忍不住打断道:“结果呢?”
再不打断,他敢“追啊跑呀”说一天。
“没追上。”陈成很遗憾道。
萧美娘:“……”
李季兰:“……”
胡赛春:“……”
人民群众:“……”
江森重重点头,认为二公子讲得再合情合理不过,嵇中散爱打铁,臂力想必是惊人的,但脚力恐怕就没有年轻人那么好。
毕竟那时候四十岁了嘛。
“好吧,好吧,我长话短说。”陈成对自己讲得如此精彩,众人竟然不领情有些“伐开心”:“袁孝己偷听了不少,很高兴,可问题是,嵇中散当时还没有弹完。”
“原本有四十一拍,袁孝己只听得三十三拍。”
“被嵇中散一追,一吓,忘记了十拍,只剩下二十三拍。”
萧美娘:“……”
李季兰:“……”
胡赛春:“……”
人民群众:“……”
江森重重点头。
“后来送嵇中散上刑场,又听嵇中散弹了一遍,赶紧补记。”
“最终还是只记下三十三拍。”
“太多了,记不过来啊!袁孝己又不是过耳不忘。”
“想让嵇中散再弹一遍吧,得,午时已到,嵇中散,走了。”
萧美娘:“……”
李季兰:“……”
胡赛春:“……”
人民群众:“……”
“袁孝己和现场太学生都记载了部分。”
“最终,汇聚成两种谱子。”
“都收藏在皇宫大内。”
“东晋禅让,曲谱入宋。”
“刘宋入萧齐,萧齐入萧梁,萧梁入——”陈成忽然觉得有点怪怪的:“入……陈陈。”
“陈被隋所灭,今之传世者,隋宫中所收之谱也!”
“隋亡,而入於我唐。”
“则天皇后时,为张易之兄弟所窃。”
“张柬之灭张易之——其所藏,包括琴谱,为故惠文太子所得。”
“小子,曾于岐王宅里,数次见此谱。”
“故,有所得!”
陈成说着,脸上不笑了。
底下群众评委都不笑了。
你们以为我在跟你们开玩笑呢?
我说的,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