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我醒了过来,坐起来眯着眼看了看四周,一切如常——我睡在地上而房间整整齐齐。
“原来是做梦而已啊。”我不禁长舒了口气。
我觉得头有些痛,正要用手来揉揉头时,察觉到了一件可怕的事——我的双手都缠绕着纱布,试着动一动手指,疼痛的感觉把我拉回了现实——昨晚的事全是真的。
这时,空谷端着一碗汤水进来了。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样子,虽然已经证据确凿,但是我真的很希望自己对于昨晚的记忆是来源于梦境,所以我很想问她昨晚的事是不是真的,张了张口却又想到了许多,抬起缠绕着纱布的双手改口问了句:“我的这个手……的这个纱布……是你帮我弄的啊?”
“嗯。昨晚进来收拾东西时,看到了你这血肉模糊的双手,就帮你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用纱布包扎了起来。”空谷的语气依旧一如既往。她把汤水放到了圆桌上,然后坐了下来。她连行为都一如既往。
“这么说,昨晚的事只是个梦而已咯。”脱口而出时我兴奋得几乎都要跳了起来。
哇地一下,空谷就趴在了圆桌上哭得梨花带雨。
我知道我错了,错得很离谱。把人家睡掉了就算了,还只会一味地逃避事实,一味地逃避事实本来就可恨至极了,可我还这么明目张胆,这么兴奋不已,真是罪该万死啊。
昨晚事后的我可谓是一塌糊涂,压根儿就没想过该怎么面对空谷,怎么解决事情。情急之下我心一乱,顾不得手上的疼痛了,一把抽出鞋子里用来以防不测的小匕首,往圆桌上猛地一刺。这下,空谷不哭了,是被吓的。
后来我想了想,我才发觉其实当时我是很怕死的,不然就不会表现得那么亢奋了,抽出匕首后还全力往圆桌上刺下去。不过当时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亢奋麻木了恐惧,这样子也好,正所谓不知者不畏惧嘛。
“你用这把匕首往我心脏捅一刀吧。”知道空谷会错意了,我赶紧解释道。
我随着空谷的目光看向圆桌上的匕首,随即就担心了起来,担心空谷拔不出匕首,因为匕首已经全部没入了圆桌。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骨干们派来照顾我的空谷也不是什么简单的女孩,空谷咬着唇,单手就拔起了匕首。我双手负后,正要闭起双眼但还没来得及闭上时,咔嚓咔嚓,她已经出手结束了,用匕首在我心脏的位置划了个十字。
看着空谷出手用的身法,我有点惊讶原来她是刺客,是我们通吃帮刺客组的成员。刺客组从来都只有十个人,在通吃帮里有着很高的地位。刺客组不归我管,不过几个月前,我曾专门去问候过刺客组的所有成员,那时候空谷并不在其中。空谷是刺客组的新成员,那也就意味着原来的刺客组里已经死了一名成员。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白色的衣服已经被鲜血染红了一些,但我知道我死不了,因为这只是皮外伤。
“你死了也还不了我的清白之身,如果你真的想赎罪,那么你就答应我三个条件。第一你永远不要借酒消愁,因为这不仅会使你愁上加愁,而且也会令我想起那个恶心的夜晚。第二你休息的这段时间,每天都要陪我出去走走。第三你休息的这段时间,让我可以时刻呆在你身边。本来不需要第三个条件的,但是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你的意志力,只能时刻地监督你了。”空谷从我背后走了回来,盯着我的双眼说。
“这对我有益无害,好啊,我答应你。”看着空谷的双眼,我却想起了那晚含泪而迷茫的双眸。“不过,我这样子做真的能让你好受一点儿吗?”
“我想你应该也猜出了我的身份。刺客组里有个前辈告诉过我,做刺客,动作的多余便是死亡。”此时空谷的脸上全是淡漠。不过我倒是没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很明显这是职业病而已。
“那就好。”我以为她这是在扛着通吃帮这面精神大旗来敷衍昨晚的伤口,不过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
帮我处理好胸口的伤口后,空谷就让我陪着她来到了岩石坡。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她平躺了下来,而我坐在她的旁边。早晨的阳光温暖而柔和,而我却觉得格外地刺眼。不是我不喜欢这阳光,而是前些日子我一直呆在房间里过着昏暗的生活,现在有些不适应阳光。我不禁迎着阳光稍微后仰闭目,仔细感受着有些不能适应却又温暖的阳光,心想是时候该晒晒我这发了霉的身体了。
晒足了阳光后,我睁开了双眼,任由光线刺激着我的眼睛,微疼却十分的舒服。双目完全适应了阳光后,我看向躺在我身旁的空谷,发现她居然睡着了。她的头很不老实地枕在了她的手臂上,身体侧躺微躬,脸正好朝着我这边。和煦的阳光下,好看的脸蛋微微泛红,这本来是挺养眼的,可是樱花红的唇角却流下了口水。我很想放声笑出来,可又担心把她吵醒,我知道她肯定睡得很浅,动静稍微大点儿就会醒过来,所以只是在那里明目张胆地无声地偷笑。
看着空谷的这糗样久了,我倒是觉得她这样子可爱起来了。她这副样子,我猜,应该是梦见自己享受满汉全席了吧。在这填饱肚子都是难题的乱世,能梦见自己吃了顿满汉全席确实也是件值得流口水的事。
空谷睡得挺甜的,我就在她旁边安静地等她醒来。当她真正要醒来时,我很知趣地两眼目视前方,但眼中全然不入景色,因为心里正在偷笑呢。她开口叫我时,我才转回头看着她。
“那个……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我睡着的时候,你看过……仔细看过周围的景色没?”
“我不小心也睡着了,醒来后就目视前方适应光线,倒是没发觉原来你也睡着了。”我一脸的诚实。
“两个人都睡着了啊。虽然说这山头是我们通吃帮的地盘,但是如果刚才有人来刺杀你,我们就都完了。”
“说的也是,幸好我们的运气不错。”我微微笑了笑。
“我从来都不相信运气这东西,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犯这种错了。”
“说得好,运气是虚无的,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不对劲啊。哪里呢……哦,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儿附和我的话啊。”
“只是你说得对而已,哪里是附和啊。”我故意一本正经。
“我还是觉得你不对劲……算了,不管怎么样,我想你也不会对通吃帮做什么坏事。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我想我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于是就点了点头,然后就和空谷一起回去了。回到我的房间时,里边的酒已经全部被搬走了,我知道这是空谷叫人搬走的,既然答应了她,自然也不会对这事有什么反对。晒过久违的暖阳,我觉得心情挺舒畅的,想了想日后没酒的生活,倒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的,毕竟我以前就是个几乎不沾酒的人。
下午,我又陪着空谷去了松树林。刚开始,我们一起往山顶的方向前进,走得好好的,也不费什么劲,可是空谷非说我不用心爬山,让我背着她爬山。天地良心,我当时只是觉得爬这座山头太轻松了,所以边想着点小事边爬山,哪里有不用心爬山啊。虽然心里觉得有些委屈,但是我还是背上了她。
说实话,背着空谷爬山其实挺不错的,首先因为她是个女孩,其次难度的加大也让我对登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这只是开始而已。爬到半山腰时,空谷叫我背着她跑上山顶,还说这跟她的训练比起来轻松多了。跑就跑,空谷并不重,我相信咬咬牙还是可以跑到山顶的,于是一开始我就开足马力狂跑,可之后就慢不下来了,不是我不想慢下来,而是我稍微变慢一点,空谷就会兴高采烈地给我加油:“帮主,驾…驾…驾”。结果,我拼着命地跑到了山顶,但之后我的双腿就软得像俩面条了。
爬山时,我即使会跟空谷抬抬扛,但是却满足了她的全部要求,主要原因不是我对她心怀内疚,而是我知道她这是在用她的方法帮助我。我觉得她的做法很不可理解,可我还是愿意试一试,因为上午她要我陪她去晒太阳,我也觉得很纳闷,可晒过太阳之后确实舒服了些。按我自己的想法,我是想通过不断地思考理顺情感贯通心智,而经十几日的实践后,却是不进反退的结果。既然我的方法行不通,那么别人来主动帮我,我就不能固步自封。
山顶上,空谷很用心地帮我揉着软面条似的腿,揉得很到位也很让人舒服。看着帮我揉腿的空谷,我不禁觉得其实空谷也没有那么无理取闹嘛,对人还蛮好的嘛,可是下一刻我的这个感觉就轰然崩塌了,因为空谷大小姐又发话了,“帮主,等会儿下山的时候,你还要背着我哦”,然后就像只高兴的小麻雀一样飞走了,叽叽喳喳,前看看后看看,左走走右走走,而我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了地上,养精蓄锐。
下山时我又背上了空谷,不过由于下坡时不好跑,空谷倒是让我慢慢地走,一路上她给我简单地讲了她自己以前的事。空谷原来是一个地主的女儿,过着富足的生活,有着不错的教育,可是战乱中家庭没落了,家人里散了,后来为了生存就加到了通吃帮里。其实我很想了解她独自一人生活时的细节,我想她那时一定很苦吧,但是她没多讲,我也没多问。边听着她的故事边走下山,我竟发觉从山顶走到山脚没费多少力气,好像也不费什么时间。
那时我们的男女思想观念远没有现在的开放,未婚的男女共处一室对我们来说是大禁,但是空谷竟然无视了这个大禁,晚上在我的房间里打了地铺。我自然记得她说过休息的这段时间让我允许她时刻呆在我的身边,但没想到她晚上也要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她那时是怎么想的,反正就我的道德观念而言,我觉得很震撼。我觉得当时我还是很绅士的,见到她打地铺,就很善意地提出让她睡床而我睡地铺的建议,结果被她的言语泼了一盆冷水,她说睡在我的床上会让她想起那个恶心的夜晚,会让她恶心得睡不着觉。这的确是我考虑不周,所以我也很知趣地闭上了嘴,免得还会提及令她感到恶心的事。闭上嘴时,其实我心里却在嘀咕:“难道最让你感到恶心的不是我这个人么,下午时干嘛还让我背你啊?”
黑暗里,我刚躺上床没多久,空谷开了口:“帮主,你睡了没?”
“还没呢,有什么事么?”我侧过身看向空谷,只看得清她身体的轮廓,她也正看向我这边。
“睡觉的时候,你就不要再想你的那些往事了,不要再思考那些没理清的问题了,要好好睡个觉,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嗯,谢谢。”
“从帮里休整即你休息的第一天起到今天,你就一直借着醉酒来睡觉,现在让你立刻安安稳稳地睡个觉应该也不容易。不过这十几日里,你的生活作息毫无规律,今天你又陪我折腾了一天,身体肯定很累,只要你能好好地静下心一会儿,那么你应该就能睡得着了。至于如何静下心,你可以尝试着去数绵羊,背一首熟悉的诗歌。”
“好的,谢谢。”我想了想,“你确定在你还没来照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一直在借酒消愁了么?”
“其实在最开始的那几天里,负责观察你的生活和保护你的安全的那个人就是我,之后是因为你的生活作息太过糟糕,组长才叫我改暗中保护为在明保护的。”
“原来是这个样子啊。这些天来你也没睡过好觉吧,今晚一起睡个好觉,晚安。”
“嗯,晚安。”
之前,我几乎都是闷在自己的房间里思考那些胡七八糟的东东,内心一直都很压抑,应该说是越来越压抑,但今天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陪着空谷玩,而且玩的还不错,虽然还是放不下那些往事,但是我的心情比原来舒畅多了。躺在床上的我连绵羊都没来得及数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间比平时迟了两个多小时,我的精神大好。
虽然这天我起迟了两个多小时,但是空谷还是让我陪着她去昨天去过的那块大岩石上晒了会阳光。回来的路上,空谷问我:“如果我有一块一亩的草地,我想让你帮我把这片地上的草彻底除去,你会怎么做?”
“用锄头将草连根除去。”
“你这样做还是不够彻底,如果不相信,你可以去问问村里种田的人。这个问题是我在阅读一个小故事时见到的,它的答案是在这片草地上除草后种下庄稼,然后再把新长出来的草拔掉,等到庄稼长大了,草就很难再长出来了。这个小故事想要表达的哲理是如果一个人的心灵充满了阴暗,那么净化心灵最好的办法就是给心灵注入美好。”
我不是很明白她的想法,便直接问:“如果把这个哲理用到我身上呢?”
“通吃帮主和狂女战将的死对你造成了很大的影响,而你想通过单纯地思考来找回曾经的自己,却不知道一般在短时间内,思想的文化理论很难深刻地为情感所接受,你这样的行为就类似于单纯地用锄头来除去草地里的草,结果除去旧草又生新草,无论怎么除草都除不彻底。”
我大概明白她想说的了,“所以我需要边除草边种庄稼?”
“嗯。庄稼不仅能够抑制杂草的再生,而且还能抑制草的生长。我让你自己有一定的独立思考时间外,还让你陪我出来做些简单、轻松和有意义的事,也就是这个道理。”
“那你觉得现在的我做得怎样了?”我忽然下意识问道。
“帮主,你做得很不错。昨天上午带你去晒太阳,我就发现你变得阳光一点了,下午去爬山时虽然开始走神,但之后还是能专心玩的。你能玩得下,又感受到美好,还能接受美好,这并不是每个受了伤害的人都能做得到的。”
“你还是直接说我无情无义吧,自己挚爱的人死了,我还玩得起来。”我认真看着空谷的双眸。
“帮主,难道你还要再天天自我折磨才是有情有义吗?”空谷直直看着我。
我想了想,还真没法子反驳她,摇了摇头:“不是。”
“你是不是有情有义,你问问自己的心不就懂了,又何必顾虑那么多的形式呢?”空谷指了指我的胸口。
我真的认真地问了问我自己,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之后,我就每天陪着空谷出去玩,不,应该是我们每天一起出去玩。一起去江边钓鱼,一起去帮村里的老人下田干农活,一起去帮村里的老人上山砍柴……在这快乐美好的生活下,比疯子还疯的情感渐渐地温顺安静了下来。情感平静下来后,以前每天都会有许多看不顺眼的事和一大团想不通的事,而现在没有了。渐渐地,我也能够再次专心致志地做好一些需要费神的事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还没做到一半时就暴跳如雷地做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