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在步梁县公安局的朋友姓胡。
六年的老同学。
在步梁，他曾经认识的人挺多的。可是七年不回来，现在还能跟他保持联系的，也就这么个朋友。
胡同学大名胡礼卿，外号狐狸精。跟狐狸一样精，高中念完就托关系进了派出所，然后几年时间内做到了公安局正式科员的位置，下一次换届就要升副科。
林安找到狐狸精的时候，狐狸精正喝完一桌酒，满面通红地在座位上跟女同事讲着黄段子。
“小女孩总是向小男孩炫耀自己的新玩具。小男孩没办法，只好脱掉裤子说：这玩意儿，你永远也没有。小女孩也脱掉裤子，也说了一句话，让小男孩落荒而逃。你们猜，是什么话？”
整个办公室的女同事被他熏陶得神经大条，“别卖关子，赶紧说！”
之间他顿了顿，捏着鼻子模仿一个小女孩说话的声音，“我妈妈说，我有了这玩意儿，你那玩意儿要多少有多少！”
办公室里的人一阵笑骂。
林安和蒋姐姐尴尬地站在门口，进去也不合适，走掉也不合适。
狐狸精笑了好一阵，总算发现了门口的两人。
起身走了出来，“林安，蒋姐。来了怎么也不叫我。”
林安笑了一句，“看你工作忙。”
狐狸精大囧，“你还是这么能损人。”
两人互相调笑了几句，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抱完了，狐狸精说等我一下。
转身去桌上拿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这才出来领着两人去户管科，“这户管科的科长出了名的公事公办，还是戴着帽子显得正式一点。”他对林安两人解释道。
解释完了，重新开口找起话题来。
“你们把这户籍搬了以后还回来么。”
“要我说啊，户籍在步梁也挺好，步梁对本地户口的有优惠政策。这两年步梁的发展你们也都看到了吧，现在步梁老城区的房价比省城都贵。”
林安说，“肯定是要回来的，要来给爷爷他们扫墓。只是现在生活和工作都在湘南那边，还是把户口迁过去方便一些。”
狐狸精点点头，表示理解。
又说道，“我等明年开春换了届就结婚，先给你通知一声，你到时候要记得来啊。蒋姐，到时候您也得来，别忘了啊！”
蒋姐姐笑着答应了，其实她跟狐狸精没什么太多的交情。但人家开口邀请就没有当面拒绝的理，先不说有林安这层关系。现在人家正帮你办事儿呢，总不能人家给你办事儿，你却不给人家面子。
林安说，“你都跟小莉谈了八年了吧，总算要结婚啦？”
狐狸精说，“那有什么办法，老丈人嫌弃我是个高中生，没上过大学。一直就没松过口，也就是这两年混得稍微好了一点，才对我有个好脸色。”
“老人家发话了，不提到科级我跟小莉就没戏。”
狐狸精声音放小了点，“这不是明年我这科级就有着落了么。我跟小莉今年开春才敢计划着结婚的事儿。”
林安说，“挺好的，先预祝你事业高升，婚姻幸福。”
蒋姐姐说，我也向你表示祝贺。
狐狸精嘿嘿一笑，“谢过两位。”
道完了谢，狐狸精看了蒋姐姐一眼。
然后用肩膀拱了拱林安，“你啊，让我说，你也得抓点紧。总不能学杨过吧？我告诉你啊，这帮老同学里面可就咱俩没结婚啦。等明年我结了婚，你就等着哭去吧。”
林安笑着说，“你就结你的婚吧，我才二十五岁，还想单身几年，做个黄金剩男。”
狐狸精嗤之以鼻，说你就是太拗。
谈话之间，已经走到了户管科。
办公室是两两间房子被打通了。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六七张桌子。
狐狸精管林安要了俩人的办理材料，夹在胳膊底下。一路打着招呼，带着两人往占地最大的那张桌子走了过去，拿出了牡丹烟，递过去一支。“赵哥哥，我朋友带来了。赶紧给办事儿呗！”
“赵哥哥”是一个中年人，慈眉笑目的老好人样，笑眯眯地接过烟。没点，放在一边。
“你小子没事不找我，找我准有事。”
打量了林安和蒋姐姐一眼，“就是这两位吧？把相关的证明和证件给我一下。”
“身份证，户口本，工作迁移要有录用单位的证明，是本人吗？”
“赵哥哥，我带来的人你说是不是本人。你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怎么这么可爱。”狐狸精站出来证明。
“去去去，别打马虎眼。我公事公办的话，你这事儿只能去派出所，哪还有我这儿对口办理的待遇。”
“是是是，”狐狸精边说边把材料递了过去。“赵哥哥义薄云天，对兄弟厚道。小狐狸佩服。”
“你这只狐狸精！”
赵哥哥摇着头，笑骂一句。看起了林安的资料来。
看了一眼，又看向林安。
眼神中带着疑惑，“桃花镇？”
林安点了点头。
赵哥哥不确定地问道“林道正是？”
“我爷爷。”林安老老实实回答。
“我就说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赵哥哥露出一股欣喜的表情，“原来你就是林队长的孙子，你小时候我还去喝过你的满月酒呢。”
“狐狸精跟我说让我帮忙办两个迁出证明，也没说你们名字。没想到你和狐狸精是同学。哈哈。”
“长大了，一表人才！”
“诶，这位是你女朋友？真漂亮！”
找熟人办个事儿遇到了长辈的熟人，林安也是感觉缘分这东西很奇妙。
但是巧合或者缘分这种东西在林安的生命中出现了太多。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塌糊涂，林安对此也没有多少欣喜之情。只是陪着笑了一句，“这是我一位姐姐，想不到您认识我爷爷。”
“何止是认识啊！”赵哥哥叹了一口气，“算起来我这条命都是你爷爷救下的。”
“哦，我姓赵，赵长祥，你可以叫我赵叔。”赵哥哥补充道。
林安叫了他一声赵叔。
“诶诶，好好好。”赵哥哥开怀笑道。
“当初你爷爷啊，在我们警队里面提起他，没人不竖大拇指的。是我们年轻警察的学习对象，狐狸精总说我公事公办，却不知道我都是从你爷爷那儿学来的，只不过只学到了皮毛，学了个四不像。哈哈哈。”
“只是可惜……”赵哥哥又叹了一口气，停顿了下来。
摇摇头重新笑道，“不说这个了，先办事，先办事。哈哈。”
他坐了下来，也不细看材料了。扯出一张表格刷刷几笔填好，又让林安和蒋姐姐签字画押。
“这次回来是办完事儿就走吗？还是多留几天？赵叔想请你吃个饭。”
“额，赵叔，不好意思，我明天就走了。”林安歉意道，他能感受到这位赵叔的真心，实意，开心，关怀。态度不自居地亲近了几分。
“哦，这样啊，没事没事。下次回来再说。”赵哥哥，笑道。
林安点点头答应下来。低头去按手印。
边叙旧边办事，进度有些慢。
但是有熟人好办事这句话不是假的，总共花了不到半个小时，一系列手续就都办全了。林安把材料交给蒋姐姐放到包里保存好。
跟狐狸精和赵哥哥告辞。
赵哥哥和狐狸精送林安到了大门口，蒋姐姐去把车开了过来。
赵哥哥对着林安叮嘱道，“以后还是要常回来看看，回来就给赵叔打电话。”
林安说好的，以后回来一定给您消息，再见。
打开车门上了车。
蒋姐姐朝两位警察道了谢，说了再见。又缓缓启动车子。
通过后视镜，林安还能看见赵哥哥站在门口朝他们挥手。
巧合有好有坏。飞来横祸会破坏你的生活，偶遇故知又能让你无端感动。
今天的巧合，不坏。
林安想道。
公安局门口。
见车子走远了，狐狸精跟赵哥哥说道，“哥，我不觉得我这么有面子能让你这么热情。林安他爷爷跟你什么关系？”
赵哥哥说道，“你别想太多，都说你是小狐狸我是老狐狸，你肯定以为我这么热心是图人家什么。”
狐狸精连忙解释道，“没有的事儿。我就是好奇。”
赵哥哥叹了一口气，“林安他爷爷的事儿你知道多少？”
狐狸精说，“我就知道他爷爷是个老警察，零八年枪击案的时候死掉了。听说是自杀的。”
“您也知道，这些年我活人的事儿都琢磨不过来，哪还有心思管死人的事儿啊。”
“你啊，就是掉到官眼里去了。”赵哥哥笑骂一句，转身向办公楼走去。
“这不都是被逼的么，要不谁愿意去琢磨这儿琢磨那儿的，能混吃等死多好。”狐狸精追了上去。“您赶紧说啊。”
“林安他爷爷是我们刑警队的老队长，九二年打击黑势力的时候开枪杀死了一个投降待捕的黑道头子。犯了纪律，就被开出了警队。”
“可跟您的命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他爷爷救了你的命么。”
“那时候我也是刑警队的，还是一个小警员。当时我跟另外两名同事正准备去给那名黑道大哥上手铐。嘭地一声，林队长就开枪了，那犯人的血溅了我一脸。”
俩人走到一口井旁，赵哥哥蹲在了井沿上，拿出烟，给自己点上.
“这是差点干掉你啊！哪里是救了你的命。”狐狸精叫道。
“我说你想小子，老是插嘴！还打不打算听了？”
“听，听，您说您说。”狐狸精陪着笑脸。
赵哥哥吸了一口烟，发出“嘶”的一生，再慢慢吐出来。烟雾遮住了他的脸庞。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在我面前被打死。缓了一个多星期没缓过来。在那一个多星期里，林队长开枪击毙俘虏一事传到了上级耳朵里，上级震怒，下令要依法从事。”
“林队长说看到那命黑道大哥有动手迹象。为了同事生命安全迫不得已才开的枪。”
“要是在平时，有这么一个理由，上级大多数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那个时候，打黑打得正在风口浪尖上。警队里不允许出现任何差错。”
“而且林队长故意杀人的动机十分明显——他的儿子，林安的父亲，就是被那个大哥杀死的。”
“相比动机而言，林队长的解释则没有直接证据证明。”
“其实我们几个都看到了那名大哥准备动手，清醒过来后都提出可以为林队长作证。但是包括我们自己，谁都不认为赤手空拳的犯罪分子能反制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所以我们的证词被认为无效”
“因为没有证据，林队长的解释站不住脚。领导们当时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本来是要移送法庭的，好不容易在这边同事的求情下给林队长免了职。”
“林队长被免职之后我们几个还专门去看过他。后来因为工作忙，也因为上级对林队长的误解，大家也就没去了。”
“这件事情也就慢慢被忽略了。”
“转眼就是十六年。零八年的时候，那名黑道大哥的儿子找林队长寻仇，林队长才再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那时我们才想到当年所有人都在紧张警察杀人对整个警队的影响，反而忽略了那名黑道大哥特种兵出身，拥有恐怖徒手击杀能力的事实——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冤枉了林队长……只是我们都清醒地太晚了。林队长为了救人，自我牺牲，开枪击毙了自己……当年我们的错误已经无法挽回。”
“所以你见到林安才这么激动。”狐狸精听完了故事，露出一个震惊的表情。
赵哥哥点点头，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了。拍拍狐狸精的肩膀，然后转身慢慢地向办公楼走去。
狐狸精蹲在原地，目送他离去。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七年前明明有机会晋升副局的“老狐狸”赵哥哥会跑去户管科。他想想一些什么，可是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零八年的档案他也看过，聪明如他自然明白为什么档案中没有对这些事情的提及。
——脸面重要过事实。能混得这么好，这点政治觉悟他还是得有的。
可是一位受人尊重的老警察就这么带着冤屈死去了么？到死都得不得清白么？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掏出一支烟给自己点上，抽了两口。直觉平时抽惯了的烟越发的苦。
低头沉思了会儿，他把烟扔在地上，一条腿蹲着，一条腿抬起来，踩了两脚，把烟踩熄了。
站起身来，拍拍自己的脸，“觉悟啊！胡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