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的让人烦躁。”羽极抱怨。
他望着句芒神像以及诸灵牌位出神,心中犹然带着敬畏。今日穿戴了一套不同于以往的服饰,一件格外醒目的浅灰色鱼皮衣。他衣服的门襟自上而下绣着对称的海马纹,衣袖用白色云纹镶滚,周身纹着海鱼骨、海豹、海狮、鲸鱼的图像,头上并未穿戴任何帽饰,乱发被雨水淋了个透,浅灰色的裤脚还留有被海水浸润过的迹象,缝合有蛇蛙图案的皮靴子被稀泥浆敷了个遍。
“首领...”重将喊道。
“糟糕透了...”羽极自言自语道。
神殿上下都有一种庄重肃穆之感,羽极每次入殿,都不由得重新审视,领会不同的悟道。迦楼罗殿为求入殿者心安,各种摆设修饰都有讲究,墙壁、木窗或金柱上印有卡赛迷密咒符文;或雕刻着卡赛迷众神以及神的爱宠,记录着神的故事;又或者雕刻着羽民远古先民所信仰海洋萨满众神、英雄勇者、通灵者和海兽,萨满祭司手持鹿皮神鼓,起舞跳神的场面。卡赛迷教与萨满教属两种不同的信仰,各自供奉不同的神,如今相互影响,新旧神更迭,融合出人面鸟身的句芒神形象,杂而不乱,交相辉映。藻井中央附着北斗七星环绕人形美男子,是为七星神,丹朱语为“那丹乌斯哈”,乃是羽民族与丹朱族共同信仰神,成众星拱月,可驱邪禳灾,寓吉星庇佑,祭拜需灭烛熄灯,需待繁星闪烁、梵塔方圆左近万籁俱寂之时。其次金幡数条,斗帐垂悬,法器圣物各有所用,摆放得体,放置供台之上,经书卷文启智明思,摆放整齐,位于靠后的位置,焚烧沉香或龙脑香或丁子香,使人片刻间便得以安宁,寻求庇佑亦或是探求救赎之道。只不过此次不知为何,诚然众神相拥,沉香入脑,羽极竟一副茫然若失状,惶惶不语,无论面对何种神,似乎都不合时宜,难以向其袒露心结,倾虑诉忧,只能望神空叹。
“你觉察到什么没有?”他紧接着只莫名地问了重将这么一句。
重将像往日一样,端直地站立在祭拜的供台一侧,棕色袍子把自个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他的着装合乎礼仪,端庄神秘,曾被飞雷长老轻描淡写地嘲弄了一句,称其“捂蛆”,当然这只可理解为对榕地闷热环境的抱怨,并无任何亵渎之意。祭司属修行者,乃神的仆人和使徒,常年保持专注,无惧闷热,心静如水,领悟普世的道理,加之榕地常年享受雨水滋润,夜里还算凉爽,久而久之习惯也还惬意。今夜也属稀松平常,重将早就做好准备,等待着祈福之人的祷告,在此之前虔心引导,赐予神的祝福,但他察觉事有蹊跷,今日前来神殿之人似乎没有要跪拜的意思。
“什么?首领,您这是怎么了?”重将关切着问道。
“白日里并未有过下雨的迹象,这显然是我始料未及的。”羽极说。
“诸事操劳,先祖怜悯,或许是雨神给您开的玩笑。”重将安慰。
羽极没有回话,端自地看着神像发愣。
“您又去云松森林进行禅修呢?“重将问。
羽极向后挪了一步,微微点头。
“你看出来了。”
“是的,首领,您今日的服饰很明显。”重将回答。
“我是去向树神仆人求教鲛人的事情。”
“收获如何?”重将接着问道。
“没有得到任何启示。”羽极肯定,他白日里奔波劳碌,辗转榕地、海岸与森林,鼓舞海岸防卫将士后便迅速前往云松森林造访圣哲,为此在着装上特意考究一番,本指望得到一点线索或提示,结果领教到的却是一头雾水,实在令人烦闷。
“那老头依然疯言疯语,好像还未意识到当下的形势有多么严峻。”羽极板着脸说。
“这不应该啊!”重将抬抬衣袖,“他是个活神仙,如果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有所察觉。”
“可他偏爱故弄玄虚。”羽极转身回应。
重将稍稍抬起头来,正对着首领,面容渐渐显露,是一副轻松的样子。
“您大概忘记了帽子吧!您忘记了在进行禅修的时候应该穿戴鹿角神帽,忽略了这个细节或许才导致没有得到树神仆人的认可。”
“不可能!”羽极争执道,“他怎么会如此计较?”
“圣哲的思维难以揣测,平日里疯疯癫癫,可懂得比世人都多,我的首领,您应该是忽略掉什么细节,这个世上有真疯子,有假疯子,但树神的仆人显然是个假疯子。”
“我不计较他装疯卖傻,只求告诉我一点真相,哪怕只有一句正经话也行。”
“这就是您太执着啦!”重将从袖中缓缓掏出手来,
“凡事需看开点。”他将手指向上方,
“苦怨天公天不灵,无意祈雨雨自来,炎炎夏日雨水总是不会迟到,您看看,今晚不就是这个样子?鱼没上钩存在很多种可能性,也许池中并无鱼,如果您老是怀疑,追求无果的果,到头来苦闷的还只是自己,这是多得不偿失?我只觉得您今日少了一顶防雨的帽子,否则原本凉爽的雨就不会给您带来困扰。”
羽极强自用眉头压住笑意。
“你是始终想找一些乏味的理由来让我寻求所谓的心安理得吗?”
重将会心一笑,
“心态操控着人的心。”
羽极被这句话愣住,幡然若悟,试图放松一些,但依然半信半疑,扭头走向供台左侧,
“心态?呵,若只是心态也好,但怕就怕是这不是心态造成的问题。”
重将也跟着动了起来,走到供台前点燃几柱香,拂起衣袖不紧不慢地将香插入香炉中。
“扰人多自扰,贤哲不会自寻烦恼,执念中的有或无会引起莫名的恐慌,但首领本不该如此。您的智慧是有勇有谋的智慧,海上风暴再猛烈,也奈何不了懂得操舵的舵手,您是一个拥有远虑的人,麾下斫轮老手比比皆是,将村内大小事务安排得妥当得体,尤其是海岸防卫,何来近忧?”
“海岸?”羽极皱眉,“战士们精神饱满,哨塔重筑,铁网坚固,这的确不会令我担心。”
他又再次望向句芒神像,叹一口气,
“可我怕时间一长,士兵思想松懈,产生猜疑,日渐疲于防守,海上迟迟未有动静,长老也未见踪迹,近日有民众抱怨,要求解除捕鱼禁令,你觉得我该作何打算?”
重将目光如炬,试图洞察出首领的心思。
“对于每一项决定,我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羽极沉重地说,
“他们可不顾当前面临的潜在威胁,只懂得谋生的道理,不出问题便罢,出了问题我难辞其咎。如若事态严重,族人性命堪忧,即便我长出八臂来,也难敌敌人千手,谈何万无一失?怪只怪我们自己的力量太有限。”
羽极不知想起何事来,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
“我们每年都需向皇室供奉大量的龙利鱼,以此来满足皇亲国戚的味欲舌鲜,现在已到了捕捞的时节。”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啊!”重将叹道,“特殊时期该有特殊的敕令,亲王早已获悉此事,不应再要求我们纳贡。”
羽极比谁都明白,若是如此简单易了,自己也断然不会摆出一副饱经忧惧的样子,他从右侧的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卷,那信卷的材质并非普通白纸,而是用上好蚕丝织成的金色锦绸。
“谕旨?”重将颇为惊讶。
羽极沉默着将信卷递给重将。
待重将阅完谕旨的内容以后,方才明白羽极的苦衷,脸部的表情从错愕变为不解。
“这...”他发现此时自己再也找不出任何妙言要道来宽慰首领的心。
羽极则阴沉着脸继续说道,
“我曾去圣都向皇室禀告过此事,他们态度傲慢,对于入侵之事草率论调,达官贵族不置可否,依然沉浸在歌舞升平之中,令我愤慨不已。亲王在朝堂之上大发雷霆,唯有舍纳大师予以正视,前来调查,回都之后定有论调。可如今看来,今日接收一纸谕令,逼我陷入两难的境地,足见皇室仍未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有人在警告,有人在谏言,可无人相信会发生什么,无人愿意从醉生梦死中醒来。”
重将的忧虑渐渐显露,他以呐喊真神之名的方式在内心哀叹,无论怎样去解释,事情的棘手程度都已经超过了他的预料。他甚至产生了自责的情绪,这皆缘于自己的盲目乐观而忽略了首领的真实感受。
“是否要立即着手派信鸟将此事传达给长老?”他轻声建议。
“已经派了。”羽极说,“但目前还没有消息。”
“无论如何,当下的情形是万万不能放开族人出海啊,这种风险太大。”
“我深知这个道理,可皇命难违,不执行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但这我都不惧怕。最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民众强烈的渔猎意愿,之前只允许少部分族人出海,至今也相安无事,所以民众之间对于解除禁令呼声很高。避风渔港已经乱成一锅粥,这即是他们非常不理解我,也是我不理解他们的地方。”
重将觉得此事需慎之又慎,
“民众如何想,千万不能左右您的思维,您是首领,如今千斤重担集于一身,即便压力再大,也必须是头脑最清醒的那一个。”
“事已至此,唯有沉着应对,当前我只能慎重挑选一部分精通渔猎的精壮男子组成若干狩猎船队,在浅海一带开展渔猎,一则为了完成谕旨谕令,二则尽量平息民众抱怨,其他再不能退步。”
羽极深知,虽做如此安排,也并非一个万全之策,心中依然犹如千万只蚂蚁在撕咬。
“曾几何时,一入祭祀大厅我便心安,沉香味弥漫,殿中放眼望去皆是真神仁慈的目光。你遵循神的指示传经颂道,循循善诱,你的说教令人安慰,每当我不安的时候便想在此忘却诸多烦恼,可这种静谧是否是在逃避?”他缓缓地说,
“理所应当并非处世之道,我们认定的理与皇室认定的理相违背,就要顺应皇室的理。善与美为世人所不齿,形如与天真作伴的女人,一出此门我就感受到来自世界深深的恶意。何为善?何为恶?有时候我不明白行善究竟为何用。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这话没有道理吗?有时候我甚至在奉劝自己要做个恶人。”
重将沉默半晌,已察觉出首领的思想上正在经历着危险的挣扎。
“神殿屹立,便是答案。”他开口道,
“羽民先民信仰萨满,传说奥都妈妈手持鹿筋神弓,脚踩双骑,能日行千里,保佑族人平安,战胜天灾人祸,英勇神武。而如今羽民人祭拜句芒神,祭拜云雨雷电诸灵,我们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我们祈求族人人丁兴旺,家园美满,远离灾厄祸端,我们深受卡赛迷教陶染,号召族人要一心向善,积善成德,以此种种,皆是世间美好的东西。《卡赛迷戒律广本》中描述信教徒苦于修行,一日三餐持斋把素,食不果腹,忘却尘世诸多烦恼,世人难以做到,可世人无人不知善,无人不知要行善,我的首领,这就是卡赛迷教普世的哲学啊!《唯识论》卷五中对善恶进行过阐述,其上解释道善与恶的本质在于所为之事是否为有漏、无漏的顺益或者违损。海中鲛人的恶是实实在在的真恶,皇室中的恶被披上一层伪善,巧妙就巧妙在他们都能自圆其说,逻辑自洽。为官者用权势改变规则,商人用金钱改变规则,兵痞用刀斧改变规则,造就了诸多不公,这就是世道;殿中能教导人要相信世间的美好,却无法传授你为人处世的经验,这便是为何会被世人耻笑。可如今挟势弄权、利益至上、阴奉阳违大行其道,反观诸多黎民百姓、凛然正气之人为世俗所迷惘,如何解释?为官者无法给出答复,商人也无法给出答复。信仰有时候很脆弱,但它是可以支撑你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们为何要行善?当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有失偏颇,行善不为任何目的,它是因果必然。”重将接着阐述。
羽极的眼神中饱含着迷惑。
“可是行善积德,口口相传,行善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积德,这明显就带有目的性。”
“错了!”重将纠正道,“我的首领,卡赛迷教中所强调的是行善能够积德,而不是为了积德,积德是行善的必然结果。如果以有所求之心作善业,属于有漏善,此善虽能得到极大的福报,却无法免于六道的轮回;如以无所求之心作善业,属于无漏善,此善可向四圣靠拢。恶只分一种,有漏之违损乃是恶,造恶业会投入三恶道。善恶如何区分,关键在于念,一个是受到侵略反抗杀生不算恶,一个是深受蒙蔽欺骗做了恶事不算恶,这个恶业要算在欺诈者身上。恶人杀人后为了弥补过错而行善,这个罪不可抵消,造重业会投入三恶道,而他所造善业会在三恶道中受福报,也即是减轻痛苦。神殿不是恶的避难所,而是善的归宿。”
羽极听得连连皱眉。
“你不应在文字上绕我,你也不应给我解释这么多,现在反而让我疑惑,你该直接说,好人上天,恶人下地狱吧!”
“所信即所识。”重将解释。
“可是你看看这该死的恶人依然在满世界爬!”羽极瞻仰眼前所信之神骂道,
“我们究竟希望神为我们带来什么?”
一时间塔内无声,沉香有形飘渺,坐上即是真神空抬手;神仆沉思假寐,诸灵纵有牌位亦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