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我几时得到过尊重?”单于王苦恼地说。
他在毡房内设了一道宴请,是为了招待即将远道而来的黎汗王兰支牙斯,深夜气温骤降,他安排仆从在帐篷内放置了五个大火盆子,盆里火焰高四尺,底层用牛羊粪作燃料,整个毡房被照得通亮,暖和得不像话,又有炸雷酒、羊奶酒煮沸后散发的酒香,弥漫整个毡房,使人昏昏欲睡。矮桌上摆放着各类鲜翠欲滴的爆浆水果,是刚刚从沐潼运送过来的,盘子里滚着圆脆的开心果、核桃、杏仁、板栗,牛羊猪肉油得发亮,这些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甜酒足以让人沉醉,但此刻却相形见绌,毡房内还弥漫着另一种躁动的香味,那种香味混合着浓郁的晚香玉、幽谷百合、麝香和野草莓的气息,暖热中从七八个香汗淋漓的索吉雅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索吉雅女人中为首的长着一张虐雪般冷艳的国字脸,柔媚的黑色眼影以及红唇大嘴,头戴金缕坠链头冠,脖子上挂一串贴胸金链,红艳艳的亮钻抹胸配上金链银铃,奈何遮挡不住雪球的轮廓,她的手腕配饰雕纹手镯,指戴金戒指,穿着飘逸艳丽的红色丝裙,只遮挡前后,用几根红色束带固定,两侧裸露,大腿根处同样挂着金链、珠子,乳白色的大腿若隐若现。其余几个伴舞女人着一袭银色舞装,脚踝处串着银链子,玉足白嫩,她们刚刚在躁魅的音乐中跳完舞,肚脐上流着香汗,微喘连连,在几个部王看来,眼前女人乃是宴房内最秀色可餐之物。
语图王乌夷若迪眉目憎恶,活像一条恶狗,露着个光膀子学那些女人跳舞。
“你的心眼儿还是这么小,勒歌单于,你怎么不学学她们?”他指着那几个索吉雅女人说道,
“您瞧瞧她们的心胸有多宽广,就你那一潭死水,她们那儿波涛汹涌。”他说完将一杯炸雷酒一饮而尽,抓了几颗葡萄塞入嘴中嚼起来,爽快至极。
“啊!奶头布!”他陶醉不已。
“正青王直言直语,但忠心天地明鉴。”奥健王呼延迪说,他长着一张有如熔铁浇铸的脸,右手一侧的矮桌上摆放着一把醒目的白剑。
“这明显是在颠倒是非,奥健王,厄尔狮高依狂妄自大,不分君臣之别,经常口出狂语。”纹羽迪王赫连锡振振有词地反驳道。
“你说这话可明显就带有感情色彩了。”呼延迪回应,
“我们古特力尔加人说话本就粗鲁,天性使然,九部之卒皆是如此,但若论忠心,正青部无人能及。”他的铁面冷峻异常。
纹羽迪王像涂了粉脂的面容僵硬起来,气宇轩昂的神态立刻变了样,他来自传奇的陨王之部,是单于皇后赫连颜瑰的哥哥,勒俄古伊的亲舅舅,他可不会把这种表情维持太久,转而优雅一笑,
“说到忠心,最该怀疑的应该是你。”
乌夷若迪饶有雅兴地打断了他们,
“亲爱的单于,你的舅老官儿真好,始终和你一个鼻孔出气。”
索吉雅的女人们休息之隙饮了一点自带的葡萄酒,又开始翩翩起舞,红裙女郎脱掉了薄纱小披肩,脸颊微红,口吐美酒的迷香,跳得更加妩媚了。单于王端起酒杯缓缓起身,从舞群中穿过,那些女人伸手向他献媚,试图接近,但他谁也不望,径直朝着一个桌子走去,他走到一个头发被黑色与银色交织的老人跟前,一只手轻触他失臂的肩膀,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最后索性只做了一个尊重的敬酒姿势。
“盖拉孤涂,伟大的盖拉氏,哀烈王阿提乌斯,请接受我这杯浓烈的酒。”他先干为敬。
那老人一副天然的枣色面容,眼眶似乎湿润了,他的眼泪在这种暗红色的映衬下似如泣血,他激动地站起来,身材矮小但还算结实,一只手只有袖子在晃荡,另一只手端起酒杯也回敬一下,而后将酒饮入肚中,颤抖地赞颂道,
“我伟大的单于,盖拉部的苍穹上永远徜徉着北国之歌。”
雷铎深情地凝望着老人,看着他的赤脸布满褶印,心中充满愧疚,那是一张枯瘦的脸,目光中沉淀了太多的东西,雷铎明白,那其中饱含着对整个古特力尔加族无限赤诚的爱。他们常年于风沙中驰骋,面容苍老得很快,岁月像刀子一样在每一个古特力尔加人的脸上雕刻着,从未停止过,可眼前的面容更显苍老,沧桑有如胡笳催泪断肠般的音调,那是一种漫长而又痛苦的感受,是经受过比风沙还要严苛的折磨,那其中的苦楚,唯有单于王朗若列眉,只在转眼一扫老人空荡荡的袖子,便可窥出端倪。
他示意阿提乌斯坐下。
乌夷若迪端着酒杯也过来凑热闹,他从舞女们身旁走过的时候拍了其中一人的屁股,那女人娇嗔一笑作以回报,他走过去,看着阿提乌斯嘲笑道,
“老头儿,你现在一只手晚上云雨怎么够用?”他将宽阔的大掌摊开,在自己胸膛上比划,挑衅着说,
“只手难盖两山,你真可怜。”他啜一口酒表达敬意,但是看着阿提乌斯如同醉脸一般的面容,感觉戏弄还不够尽兴,撅撅嘴巴继续说道,
“你的酒量还是不行,都没喝两杯脸就涨得通红,你叫别人怎么想?”
他没等阿提乌斯回应便直接走开,他知道阿提乌斯是不会理会他的,不想自讨没趣,往自己的位置上走回去,在经过索吉雅舞女群时逗留片刻,与她们贴身热舞,窃窃私语,手指不安分在她们身上乱摸,那些女人也极具撩逗性地迎合他。
他看中了其中一个女人,饶有兴趣地询问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妞。”
“佳薇.乌洛兰,大人。”那女人的面容犹如野蔷薇般羞嫩。
“人如其名,美妞儿。”他凑近女人的耳旁说道,
“你的舞跳得可比费连卓梅妩媚多了。”他恶心地舔了一下佳薇的耳朵,女人敏感地抖了一下。
乌夷若迪随后抽回身子,坏笑着说道,
“待会儿过来陪我喝两杯。”
乌夷若迪返回矮桌后,终于安分地坐了下去,四处张望一下,也没瞧见个结果,疑惑了起来。
“独孤老儿呢?他也不来见见我这个老伙计。”他问。
金颜站在单于王的一侧,毕恭毕敬地回应道,
“回大人,谷彝王同日逐王一起前往沐潼郡拜访钟文廷老侯爷,洽谈贸易去了。”
“哼...”乌夷若迪说,
“那雷术今晚岂不是肠子都悔青呢?”
几个香艳的索吉雅女人脱离舞群分别翩跹至各部王跟前,喂他们葡萄与美酒,穿着银色舞装的美女佳薇也走到乌夷若迪的身边,跪下身去替他按摩,乌夷若迪享受着,咬开一个果子,汁水在他牙缝间横流,他又举起酒杯,将果渣连同羊奶酒一块儿吞咽下肚。
“谈什么谈,干嘛不直接用抢?钟文廷可是个老狐狸啊!”他吼道。
单于王并未回应语图王,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一封卷信,他将信举于半空中,扫视了各部王一眼,说道,
“有事情了。”
他命令金颜将卷信传递给各部王察看,自己开始喝起闷酒来,红装舞女人费连卓梅来到了他的跟前,与他举杯共饮,待四个部王阅毕,他才发话,
“各位怎么看?”
乌夷若迪的眼神从愉悦变成傲慢。
“看来老狐狸可不止钟老侯爷一人啊!”他说,
“就地安置?狗还挑食呢!重黎这一份好意太真挚。”
赫连锡气愤不已,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重黎国王不识抬举,他把我们的忍耐当做一种放肆的资本。”
“我们为他的王国付出了太多,如今换回来的却是冷落。”单于王失落地说。
金颜在一旁作为看客,悄悄观察着各部王的反应,他清楚自己的职责所在,在这场宴请之前单于王就已暗中交代,他听到部王们的话语,心中渐渐有了底,缓缓开口道,
“各位部王,前几日雷铎单于向重黎国王提出请求,希望由乌金高原迁移别处,封赏一片土地,延续族命,但由信鸟返回的消息得知,此要求被国王拒绝。古特力尔加王城日益被风沙侵蚀,部族子民苦不堪言,若长此下去,人民将危在旦夕。今召集各部王到此,共同商议应对之策,以解决当前的倒悬之危,如若置之不理,我们古特力尔加人将丧失掉尊严,将要在整个王国中被人耻笑。”
单于王面色沉重,努力配合着金颜唱好这一出戏,说道,
“事关荣誉,攸关性命,为了部族的命运,我也是不得已而请各位。”
奥健王呼延迪心知肚明,知道单于唱得是出苦情戏,若按照性子,他可能出面加以制止,让尊敬的单于就此打消这个念头,他向来就是一个善于权衡利弊的人,对于局势分析深有见解,但他还是假装问道,
“尊敬的单于,您的意思是什么?”
雷铎谨慎地看着诸部王,神情严肃,缓缓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发动战争,以此来示威,亮出我们的尊严,警告国王,告诉他我们的想法,告诉他此举实为逼不得已,从而搏得族人的保命之地。”
“好!”乌夷若迪兴奋地一把将佳薇推开,
“早该给他们放放血!一群狂妄的杂种!”
“如若意见统一,我们便师出有名。”雷铎补充着说。
“还用统一啥?”乌夷若迪苦恼地说,
“我想在座的没有谁不同意吧?”
金颜听着再度站了出来,分析道,
“的确是,语图王孤涂,此毡房内四大部王的意见断然没有分歧,可是并非所有部都持同样的想法,除开即将远道而来的黎汗王以外,其余三部意见尚不明朗,在你们来临之前,正青部以及狐鹿姑部对于单于王的想法已明确持反对意见,谷夕王刘符生性庸软,闪烁其词,摇摆不定,我们权且认为他不持立场。”
“墙头草,吐米欣,和他兄弟一个样,要宰就先宰了他。”乌夷若迪说。
“我们不能还未开战就先挑起内讧。”雷铎回应。
“这无所谓,勒歌单于,即便他谷夕王同意又能怎样,就宿莽部那一群天天吃着稻谷的吐米欣?他们能有什么战斗力?”
雷铎眼神犀利地盯着语图王,带有一种制止,
“这是两回事。”他说。
随后乌夷若迪赶紧回避了下去,若无其事地摇了摇脑袋,他又一次当作自讨没趣,拿起酒杯在手上转来转去。
“要我说现在就可以召集各部,集结军队,迅速出兵,我们古特力尔加人曾经怎样在轩辕大军中猎头的,现在同样可以用在穷桑人身上。”乌夷若迪说。
赫连锡立即附庸于他的想法。
“妹夫,我同意语图王的意见。”
可是雷铎有他自己的打算。
“现在着手此事还为时过早,我们应当暗中筹备,等待一个国王松懈的时机。”
他将手压在矮桌上,看着大家,
“重黎国王心中已有所怀疑,心有戒备,他的宰相诸葛长水料定我们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即刻出兵无疑自寻死路。当前需将此事尽快平息下去,以除去重黎的疑虑,我们需要找到一个替死鬼来顶替叛国的罪名。”
乌夷若迪不屑于这话,嘲笑起来,
“你还是这么优柔寡断。”
赫连锡赶紧换了态度接道,
“语图王,妹夫所言之语不无道理啊!”
乌夷若迪不屑一笑。
“哼...好舅老官儿!”
呼延迪自始至终摆着个冷面孔,不露声色,也加入了商讨中,
“可是去哪儿找这样一个替死鬼?如果犯了一点小错去国王那里赔罪就可以了,动静太大反倒容易让人产生怀疑。”
单于王仍然在努力说服他们,
“如果不这样做,不利于下一步行动,这个做法不仅是为了掩人耳目,还为了达到杀一儆百的效果。”他解释道,
“这不仅仅是演给重黎国王看的戏,也是演给正青、狐鹿姑、宿莽三部看的戏。”
呼延迪一听此话表情变得释然,他没想再反驳下去,或许他根本就没想过参与这场讨论,上面所言之语也只不过是假装的忧虑。
“这样说来倒也还颇具远见。”他回应道。
乌夷若迪变得不耐烦起来,嚷嚷道,
“黎汗王这条钻沙的蜥蜴,他怎么还不来?”
他正抱怨着,毡房外的风就猛烈地吹起来,厚重门帘像着了魔似地乱摆,那风吹得不自然,像鬼魅的声音,不断有沙子卷入毡房内,搞得整个大厅乌烟瘴气,黄沙笼罩,索吉雅女人们吓得惊声尖叫,但很快就平息了下来,砂砾慢慢聚为一团,其它地方都显得一尘不染。
一个穿着如金色黄沙般束装的女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对着单于王敬拜道。
(古特力尔加语)“Chinleegutu!伟大的单于,我乃“猫鬼军团”玛卡兰迪,奉黎汗王之命而来,特此带来他的口信。”
单于王开始用古力语与她交谈。
(古力语)“他还是没能如期赴约,这让我很失望。”
那女人面容为黄色薄纱所覆盖,神秘有如她入毡之时的景象。
(古力语)“他不会让您失望的,我伟大的王,他会护送试炼小队一同返回,他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古力语)“有什么比我见到他更重要?”雷铎问。
那女人身边不断有黄沙围绕,说道,
(古力语)“厄尔在试炼途中打了您的孩子,他一直和太子争吵不休。”
单于王听罢并未显露怒色,反倒是异常平静,
(古力语)“他是我亲自挑选的导卫,他拥有我赋予给他的这个权力,玛卡兰迪,你被派到这儿来难道就只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那女人身边的黄沙渐渐变得浓密。
(古力语)“并非如此,尊敬的王,他还带来了自己的立场,黎汗王尊崇您的旨意。”
雷铎心中暗暗窃喜。
(古力语)“这一点尤为重要。”
随后女人告知道,
(古力语)“他们会于三日之后返回,黎汗王会带来军队。”
之后她又变为一团黄沙随着风儿去了。
“呃呀!”乌夷若迪骂道,
“这个装神弄鬼的沙女!”
雷铎激动地站了起来,
“现在情况逐渐清晰了。”他长舒一口气,
“我会等他们返回以后找到一个替死鬼,然后安排太子前去丹朱人那里送信,争取他们的支持。”
乌夷若迪“铛”地一声扔掉了酒杯子,
“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亲爱的陛下单于,这简直是完美的同盟啊!”
他随后跪了下去。
“屠奴部随猎而战!”
赫连锡以及呼延迪也都跪了下去,
“赫连部尊崇您的旨意。”
“铁敕部尊崇您的旨意。”
最后雷铎看着老阿提乌斯,这个少言寡语的忠悍老臣,用眼神征求他的意见,阿提乌斯颤抖地说道,
“我伟大的单于,我永远效忠于您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