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支的胸膛随着自然呼吸微微起伏,聚精会神地聆听,感受周围恬静的声息。他听见发鸠鸟宏亮而凄怨地鸣叫,似是在对襁褓幼鸟不幸夭折而谱一曲哀乐;他听见云雀悠扬而婉转地歌唱,似是在对同伴直冲云霄的勇气表以赞扬;凤头聆诡秘地悬翔于一点叽喳作响,仿佛刚刚亲临圣境而急于奔走通告;沙利翁急促而响亮地啼唤,自远处此起彼伏地传来,如同在进行一场自然丛林的合奏。还有薄翼蜜蝉、灰皮草蛙、绿眼棕猫,在树上、在草丛、在灌木林中欢叫,所有的声音汇聚成一首美妙的乐章在羽支耳旁轻轻回响,他发现以往从未有过如此清晰、如此纯粹的感受,无法形容这种变化,惬意而美妙,此时此刻,他觉得身心透亮,犹如蒙尘枯石被清澈泉水冲刷一般。
“感觉如何?”羽极在一旁小声问道。
“太奇妙了,这感觉就像是在做梦一般。”
“这不是梦,是真实的,你所聆听的一切,皆源自真实的世界。”
“我听到了灵鸟们数不清的鸣叫声,那些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荡,暖风匆匆吹过枝头,树叶瑟瑟作响,绿眼棕猫在灌木丛中踩踏,蜜蝉在树干上鸣叫,灰皮草蛙律动有致的聒噪,巴鬃猪在隐蔽处呆嚎,它们的声音,我都可以一一分辨出来,太神奇了。”羽支闭着眼睛感叹。
“很不错!”羽极表扬,
“这样就对了,首先你要学会倾听,这样才会博得自然之灵的好感。”
“这并非我刻意去做的。”羽支强调,
“当我静下心来,这些声音就源源不断地钻入我耳朵里了。”
“就是这个样子,潜心的力量,现在你要用以前的方式呼唤灵鸟到来,让它们在你的周围吟唱。”
羽支按照父亲的要求做起来,就和从前玩耍一样,开始与灵鸟交流,那是一种自心底发出来的声音,一股无形的力量,他赞美灵鸟甜美的歌声,表达中带有诚恳的羡慕和崇敬之情,他请求灵鸟在他周围吟唱,感情真挚,耐心祈请,不一会儿就呼唤来好几只鸟。那些小家伙停在离羽支不远的树枝上,叽喳啼唤,如核桃般大小的脑袋机灵地四处张望,它们尚不清楚为何种情感所吸引,却不甚惧怕,只觉潜蔽处没有丝毫威胁,轻松如故,渐渐的越来越多的同伴飞了过来,聚集在枝头,开始歌唱,那声音此起彼伏,婉转动听,一如高山流水,一如泉淙潺潺,它们显示出极大的无私,扮演着恩惠者的角色,灵动多爱,哪怕是只有一位听众,它们也会毫不犹豫的把歌声奉献给他。
羽极对着众鸟默念一阵密语,叮嘱尔尔,随后小心盘坐于羽支一旁,云松古树高大粗壮,枝干坚实,可以轻松承受两个人的重量。
“你感受到没,它们就在你身旁。”羽极小声开口。
“我知道,”羽支闭着双眼说,
“有两只云雀在我身后靠上的那一座枝头上,有三只发鸠鸟在斜右方,左边是两只沙利翁以及不知道数量的棕背劳伯,头顶前方是几只百灵鸟和小嘲鸫。”
羽极诧异,儿子的感知力是如此清晰,有一种青出于蓝的味道。
“看来你之前的交流已经做得够好,现在你需要更加放松,更加趋于自然,试着静止地呼吸,把你想象成大树的一部分,像大树那样呼吸。”羽极放低声调对儿子说。
羽支开始全身放松,大脑不留一丝杂念,静静地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吐出来,他这样反复做了好几次,觉得身心彻底松弛下来,大脑开始飘飘然,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否正确,只觉着意识渐渐模糊起来,他的脑袋慢慢地低下去,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小嘲鸫扑腾扑腾地飞过来停在他宽厚的肩膀上,那小鸟警惕地左右张望,不时地用喙整理自己的羽毛,但已然将羽支的身体当作自己的家。又过了一阵子,另一只小嘲鸫也飞了过来,它朝着羽支另一侧的肩膀站立,第一次似乎是没有抓牢,飞起来扑腾两下然后才立在上面,开始歌唱。之后的时间又不断有灵鸟光顾,它们有的在羽支的头顶上停一下就立刻飞走,有的还要扯上两嗓子才肯罢休,但总会表现出一点点的警惕性。
羽极知道儿子的修炼出现了偏差,皱起那一弯老眉。
“阿支...”他轻声唤道,
“阿支...”
羽支隐约间听到父亲的呼唤声,整个人混沌迷糊,完全处于自我放空的状态,可是当他感觉到有人在轻拍他的肩膀时,一下子把头抬了起来,撑直腰,刚刚站在他肩膀上的灵鸟们转眼间飞走了。
“你怎么睡着呢?”羽极没好气地问道。
“啊…父亲…我也不知道。”他解释,
“这种感觉太容易使人进入梦乡了。”
有一只小嘲鸫在羽极的耳旁略带教育地叽喳了几句,
(安静可使人放松,但更易让人做梦,小家伙用心不专。)
然后它扇动翅膀快速离去。
“它说什么?”羽支好奇地问。
“它说你心态好。”羽极撒谎也从来不笑。
“我不认为这是在夸奖我。”
“的确,”羽极冷冷地承认,
“这只能说明你没有集中全部精力。”
羽支困惑地回忆道,
“我只记得刚才渐渐放松以后,身体感到无比的舒畅,大脑开始犯迷糊,身体越来越飘,那种困意不受控制,最后就睡着了。”
灵鸟们亲密地围绕在父子俩周围,悠闲地倾听两人对话。
“这种感觉可不能发生在金鹏圣子的身上。”羽极饶有寓味地强调,
“这种感觉必须要牢牢记在心里,否则下一次会再出错。”他向下望去,
下面的空地上有一纵凸起的小泥堆,上面长着一些稀稀松松的杂草,几只披着灰棕羽毛的食露鸟寻找着遗落的云松种子果腹填肚,橘红色的短尾一扭一翘。
“我可不想你掉下去。”父亲看着下面说,
“和那些笨鸟一样,它们自掉落之际就再也没有飞起来过。”
他将头扭回来认真地看着羽支,
“其实你已经很接近了,所要找到的那种感觉,只隔一叶之障,一点怪闪的悟性,但那可不是沉睡,而是另外一种状态。”
“要清醒。”他说,
“比醒着的时候还要清醒。”
“还要清醒?”羽支不解。
“是的,还要清醒,当你快要睡着的时候,你的眼睛就睁开了,仿佛漆黑夜空中闪烁的繁星,黑暗中见到光明一般。沉睡即是醒来,闭眼即是睁眼,你所感受到、你所看到的,不过是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种感觉犹如虬根汲水,它们与土壤亲吻,支撑起整棵大树,与大地交流,收获了整个世界。”
“这是什么鬼逻辑?”羽支费解地问,他以为父亲在跟神交流,可他却不是神。
“需要浅显易懂一点。”他希望。
但从父亲的目光中收获了失望。
“阿支,我的儿,我的骄傲,我不能再给你更多的指导了,只能靠你自己去感受。”
“要想成为大树,需进入树的世界。”
羽支不便再问,于是寄希望于自我思考。
“我试试看。”他勉强说。
他开始集中注意力,慢慢将心平静下来,按照吐纳的步骤又一遍一遍做起来,他刻意不让自己睡着,确定大脑还处于高速地运转之中,满心期待那种进入树之世界的感觉,可是呼吸吐纳自在,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半个钟头过去了,他坐在那里没有一点映象,
“像是进入了梦境,但大脑却还是清醒的。”他心想着,
“黑夜中的繁星,暗穹中的光明。”
“睁眼即是闭眼,沉睡即是醒来。”
他试着去体会,去思考,但发现无论如何都达不到那种境界,他发现醒着的时候根本无法达到古树的那种“宁静”,气息从鼻孔中进进出出,胸膛、皮肚随着吐纳起起伏伏,这本身就在动,除非他死了,不管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项难以完成的任务。这会儿,他完全没了睡意,灵鸟也再没光顾过他的肩膀,他越想,心里就越浮躁,思绪就越混乱,这时如果让他下海捕鱼,那么无论是大潮鱼,还是角灯鬼,他都会勇往直前,而且越斗越勇,可是现在让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而且思考着他永远领悟不了的奥秘,这简直就是一种煎熬,已经快一个钟头了,这是他禅坐的极限。
“阿支,起来吧,我们该回了。”父亲终于开口道。
羽支缓缓睁开双眼,心灵已如脱笼之鹄,
“我还没有领悟。”他违着心说。
“我知道,”父亲说,
“但你的杂念已经开始影响你的修行,这很危险,自我告诉你那深奥的禅秘之后,那些灵鸟就没再光临过,这是一种暗示,你甚至连之前的静坐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还想如何领悟?树立千年,独境一专,方才融入日月星辰,你想随随便便就领悟此道,那可不是摘松子,此种修行切不可急这一时。”
他的言辞略带责备,但没有掺杂其他情绪,似是早已预料到。
“这得需要多久的时间?”羽支急切地问道。
羽极不慌不忙,已做好了十足的陪修准备,
“或许一辈子。”他严肃地开口,
“或许一眨眼。”
他看着儿子,表情专注,
“改变就在一念之间。”
“今天就先练习到这里,回去之后认真想一想。”
沉默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