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攻之计完美的演绎,羽哲心里总算安定了下来。
他的思绪飘到了遥远的过去,似曾相识的场景,空旷地上空那一句鼓舞人心的话语,那是羽光曾经对他说过的,他又想起和羽光并肩作战的日子。
他的嘴角挤出一丝笑意,和整张痛苦的面庞极不相符,亢奋之情已然消退,随之而来的是借由羽翼之殇继而传遍全身的虚脱感,他的大脑沉重的像灌了泥沙,身体开始不受控制,他仿佛看到了先祖,那挥舞着恢弘羽翼的金翅大鹏鸟,熠熠生辉。
“大人!”
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疾风在耳边呼啸,他正在坠落。
当羽哲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他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之上,翅膀的伤口还有一点疼痛,他微微挪动一下身体。
“大人,你醒啦!”羽冲惊喜地叫出来。
他的身体还很虚弱,四肢无力,宛若一只受伤的哀雕。
“不要乱动,你还需要静养。”飞疾站在身旁说。
“长老…”
“被豺狼猛兽合围都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智慧椰卡,看见你没事儿我就放心啦!”飞雷笑嘻嘻地开口。
众人悬着的心渐渐落定。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羽哲有气无力,他向左侧挪,一束阳光照射到他的脸上,他感觉到一阵不快,仿佛在黑暗中呆了太久。
“大人,现在是您昏迷的第二天了。”羽炎站在羽哲的左侧,他看起来依旧神采奕然。
“它们呢?”
“自那场战斗以后,就再没出现过。”
“消息准确吗?”
“千真万确。”
“鲛人很狡猾的,千万不可大意。”羽哲不忘叮嘱。
“先祖啊,这孩子都已经这样了,就少让他操点心吧!”
飞雷终于忍不住叹道,他的肚子随着呼吸起起伏伏,仿佛内有定物,以至于他能发出这样的感慨。
“帕加娜的法术已经感受不到威胁了。”他补充。
“椰卡.羽哲,你就在此安心静养,村子的事情不必置问。”
飞疾长老语带关切地叮嘱,他生硬刻板的言语中流出一丝暖意。
羽哲点头应允,说罢两位长老起身离开,三人目送长老离去。
这会儿太阳升到半空中,潮热榕地中的热气渐渐溢出来,木屋子里尤为明显。
“士兵们怎么样?”羽哲在长老离开后问道,他的嘴唇苍白干裂,像是久旱后的袤地。
“我们将死去的同胞安葬,活下来的在村子里疗伤,他们受到了太多的惊吓。”羽炎端起一个木杯子递给羽哲,里面装满了香甜的蜂蜜水。
那个木杯子甚是好看,杯身雕刻着两只褷翎孔雀,它们各衔一枝蔓草,周围布满花草纹,羽哲咂了一口蜂蜜水,感觉好多了。
“你们仍需严加防范,长老们年事已高。”羽哲放下木杯子告诫。
两人坚定地点点头。
羽哲想起来什么,侧过身体探向一边,他从左侧的矮柜里取出一张牛皮纸卷,
“这里有一张图纸,是关于对哨塔进行改进的内容,按照上面的指导去做。”他将图纸勉强递给羽炎,整个手臂已经相当费力了。
“我想休息一下。”羽哲说,他顺势躺下去,将眼睛闭上。
羽炎和羽冲默默地离开了。
羽哲思绪仍未落定,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羽光死去时的模样,紧接着一阵阵回忆似泉水般不断涌现。他回忆起当年阴祭圣战结束以后,他们载誉而归,骑着高大骏马,谈笑言欢,那一次,是他们最接近先祖的一次,那一次,荣誉像醇酒一样芳香四溢,他们纵情高歌,无乐不欢。他记起当时羽光对他说,他要娶一个貌若天仙的女人,生一堆像枭鹰一样的小椰卡,他遇见了生命中的至爱,与她共同度过一段美妙的时光,可是造化弄人,先祖还未曾赠予他们一个孩子,他就殒命于西海,这是何等的讽刺。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黑鳞鲛人的身影,那群呼出寒气仿佛能结成冰的侩子手,他的眉头皱了一下,高挺的鼻梁两边深深的凹陷下去,眉骨之间勾勒出几条如沟壑般的褶子。他曾经眼睁睁地看着同胞被残忍的杀害,怒目圆睁,却无能为力,鲛人卑劣的行径和血斑猎人如出一辙,令人发指,想到这里,他的头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他心中默念先祖名号,希冀先祖慈悲的眷顾。
羽冲飞到海边,督促士兵修筑防御工事,他看着几个士兵抬着几根纤细的木头,那种树木仿佛在大风中就能被连根拔起。
“你们几个是鹌鹑(低智商的鸟)吗?天日啊!你们是从哪儿弄来这些橡胶树的?”羽冲眉头微皱,声如低雷。
“还是它们的儿子!”他小声啐到。
那几个士兵看起来年纪尚浅,表情稚嫩,他们在沙滩上停下脚步,面面相觑。
“报告大人!”
“我们是在海边林地砍伐的……”
“而且已经向树神祈祷过了…”他们中的一个士兵鼓起勇气说。
他说话的语气层次有致,前四个字相当有气势,义正辞严;第二句音调已然降了一个档次;到最后他的底气荡然无存了。
“天日的!”羽冲声如炸雷,他的胡须都快被震脱了。
那几个士兵吓得瑟瑟发抖。
“先祖倘若一息尚存,一定会被活活气死!”羽冲轰隆隆地咒骂道。
“树神也不会放过你们!”他恶狠狠地接着说。
“你们要是中毒倒地身亡(橡胶树有毒性),你们的父母也不会放过你们!”
羽冲眼冒怒火,颜正色厉,肚子里憋着一股黑色的风趣。
“它们(指那些木头)纤细的就像女人的腿一样。”他忿忿地说。
“去弄一些粗壮的乔木来,最好是云松森林里的,如果你们还有谦卑以及足够的勇气向树神索要一点馈赠的话,最好是云松乔木。小鹌鹑们,听我的一点小小建议,将你们肩上的东西立刻归还给森林之主,并虔诚的赎罪,我实在是不愿再看到你们肩上扛着它们的儿子,那样我也无法得到树神的原谅。”
那几个孩子愣愣地站在原地,仿佛还未理清思路下一步首先应该去干什么,一个孩子对同伴们使了下眼色,继而将目光延伸至远处的云松森林,他认为应该先去那儿索要馈赠;另一个孩子赶紧挤挤眉毛,拼了命似地朝同伴微摇一下脑袋,毫无疑问他认为,应当先去赎罪。
“天日的,先祖真会被你们活活气死!”羽冲这一声咆哮有如雷霆。
“你们是否还需要就地而坐,举行一个椰卡会议?”
那几个孩子真被吓傻了,肩扛橡胶木一脸茫然。
“先祖啊,我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鹌鹑还是枭鹰?”羽冲情不自禁地嘲讽道。
孩子们都快吓哭了,窘态百出,羽冲心中强憋着一股笑意,他几乎就快要笑出声来,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小鹌鹑们。”羽冲故作镇定地说。
“我的建议是…”
“赶紧从我眼前消失!”他收起表情,俨然一副正经模样。
孩子们先是一愣,然后终于像受惊的幼鸟一般四散而逃。
羽冲咧嘴大笑,
“Norshounorbinga(羽民谚语,没有头脑就没有翅膀。)”
在沙滩的另一处地方。
羽炎站在沙滩上,笔直得像一棵松,他认真指挥着士兵修筑工事。
“基座还得打的更加牢固一些。”羽炎对着士兵吩咐道,他拿出羽哲交给他的图纸仔细研究,图纸上画着哨塔改进后的模样,并附有不少文字。
“加强护栏的坚固度,多设置几个放火把的槽子,另外多准备一些火弹。”羽炎边看图纸边叮嘱。
士兵们按照羽炎的吩咐在哨塔的四个顶端绑上铁链,待固定好以后,他们又将铁链的另一端缠绕沉木一起埋入沙中。
“尽可能的埋深一些。”羽炎指着缠绕沉木的一端说,他继续交代了一些细节性的地方,士兵们一一照做。
半天的功夫,一座崭新的哨塔拔地而起了,它像是一个被禁锢在流沙之中的巨人,岿然不动,铁链被摇得铮铮作响。
士兵们神采奕奕,情绪饱满,前两天艰苦卓绝的胜利让他们无论从信心还是士气上都得到了巨大的提升,这是个利好的消息,但凡是经历过战争的士兵都明白一个不争的事实:他们往往不是输给了敌人,而是输给了恐惧,而在战胜恐惧赢得胜利以后,这种感觉如同金翅重生一般。羽炎飞到天空中,向远处眺望,波涛汹涌地翻滚着,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雪白的浪花竞相奔流追逐,好似苍野之中的啸啸白狼,凶恶的海水似是一片死亡的漩涡,但是生命之蓝给予它希望,这种感觉亦如同金翅重生一般。
羽炎很清楚自己的职责,现如今成为羽哲的副官,肩膀上的担子自然沉重了许多,他不仅仅再是指挥散兵游勇的杂官野将,今后的道路将带领更多同伴抵御外敌。他对羽哲钦佩有加,尤其在这一仗以后,羽哲的勇气以及智慧让他肃然起敬,甚至在士兵当中他也深深感受到羽哲精神的存在,他们会学着羽哲的语气侃侃而谈,也会装模作样的指着自己的脑袋瓜子训诫他人。实际上他在某些地方与羽哲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心思缜密,超人寻常的胆略,但他还在努力向羽哲靠拢,努力成为士兵心中的精神之光,努力成为一方闪闪发亮的坚碑:有它的地方就有战斗力,有它的地方就看不到恐惧。
几个士兵正在沙滩前方忙碌的工作着,他们在修补破损的封锁网,羽炎看到被割断的铁网,有点匪夷所思,按照常理来说,蜘蛛怪是不可能将这种材质割开的,这是由无比坚硬的胡索精钢炼制而成,蜘蛛怪的细肢对于它来说太脆弱了。
羽冲从远处飞了过来,他同羽炎相互照应以后缓缓降落在封锁网旁,一个士兵走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报告长官,我们发现了这个。”他将手中之物递给羽冲,那是一条鬼蛛的断肢。
“大人,这是昨天打扫战场时被遗忘掉的,我们刚刚发现了它。”
羽冲看着这条细长而恶心的肢脚,痛恶的皱皱眉头。
“唔…看吧,这恶心的东西,你说怎么可能对这种怪物产生好感!”羽冲喃喃地咒骂,他将断肢丢到一旁。
“把它烧了吧,先祖啊,我可不想巡逻战士留下阴影!”他的抱怨似是而非。
羽炎的思维可不在这里,任何细微的事物都逃不过他如枭鹰一般的锐眼,在他看到这条断肢的时候,心中的某个想法更加坚定了,
“怪物是在铁网的缝合处进行破坏的。”羽炎对着羽冲陈述道。
“哟呵,这种事情可不是我所能察觉出来的,智慧椰卡,你的意思是什么?”羽冲语气中带着似有若无地轻蔑,但是听起来也没有让人不悦。
“从刚刚的断肢来看,蜘蛛怪对于铁网来说太脆弱了。”他将心中的想法一点一点表达出来。
羽冲显然是一头雾水,脸上闪过如拙熊般的呆疑,他完全不知道羽炎在说什么。
“你想说明啥?”他强忍着耐心问。
“即便是从铁网的缝合处,也绝不会是它们干的。”羽炎的推断肯定而坚决。
羽冲耸耸鼻头,硕大的鼻孔好似无底洞,仿佛藏匿着飓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之中的燥热让他更为不爽,如果现在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异族同胞的话,他应该会让他尝尝拳头思维。
“它们应该有帮凶。”羽炎终于将结论一吐而出。
“天日的,你的父亲教你说话要吞吞吐吐?”羽冲又开始咒骂起来,他的鼻腔犹如恶龙吐息,这思维简直是天差地别呀。
“我们不能再这么对话,否则我会变成一只鹌鹑!”羽冲接着说,他是认真的。
羽炎表现的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他虽和羽冲交情不深,但是对于这种吼叫似乎早已是司空见惯。
“那么问题来了。”羽炎淡定地说,
“这个帮凶究竟是谁?”
两人沉默。
终于羽冲在习以为常的骂咧声中忿忿离去,羽炎像跌弹斑鸠一般无奈地摇摇脑袋,他顺着鼻息勾起一轮浅浅的笑月,然后饶有兴致的在海边漫起步来。潮湿的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如椰汁般淡淡的咸味,呼啸的海风缓缓地吹过陆地,羽炎感觉到这种感觉,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沐浴在即将到来的晚霞余晖里,但是内心的疑虑还是无法抹去,仍旧沉浸在刚才的疑问当中,停止不了想,其实都已无关紧要了。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强迫症患者,细细一想指不定那个黑脸士兵就是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才变成那个样子的,他想啊又想,身后留下了冗长的脚印,想着想着不由得低下头,看到一些在沙滩上快速爬行的小家伙,那是从海里冒出来的锯缘青蟹,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布里加!”他惊奇地叫出声来,
他想起那一群居住在海边黑暗洞穴之中拥有着巨大钳子的铁甲怪物,那副力可断山的巨螯赫然在目。
“先祖啊,该不会是它们吧。”羽炎喃喃自语,
他立即调转方向,三步并作两步走,在疾步了一段时间以后,终于找到羽冲。
羽冲的眉毛在老远的地方就嗅到了令人厌恶的智慧味道,灰褐色眸子的上端似有两团死云在纠结的摆动着,终于揉作一团。
“智慧椰卡,你又想干什么?”羽冲对眼前这个家伙明显没有好感,
“羽冲大人,我有要事需要向你禀报。”羽炎表现出一如既往的逊谦。
“大人?哟哈!千万不要这么叫!大人可不是随便乱叫的,怎么可以叫我大人呢?请不要叫我大人,谁叫我就跟谁急!天日的大人啊,我的意思是说,你在某些地方简直就是在侮辱我啊!智慧椰卡,听明白了吗,我的意思是说,你现已为羽哲大人的左膀,我且为他的右臂,你我成就兄弟一般,兄弟之间平辈分,兄弟之间如手足,我们应以平位相称,但是你这个兄弟实在令人厌恶,在你匪夷所思的逻辑面前我就如同鹌鹑一般,天日的鹌鹑啊,让我去见先祖吧!”羽冲的嘴巴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一般,实在没有人让他如此喋喋不休过,他仿佛把一辈子的话都在这一刻一倾而尽。
羽冲的抱怨并非一时兴起,他早就想发泄了,在火攻之计安排好以后,他们一同前往丛林的空地,他自己粗糙的埋伏战术被羽炎一次又一次的驳回,在那一场埋伏战中,他虽不至于颜面扫地,但也已相去无几了。
“你就是一个令人生厌的逻辑怪物!”羽冲轰轰直骂。
但他仅仅只是骂咧而已,毫无嫉妒可言,在羽民人的思维中没有嫉妒二字,他也无需嫉妒。
“我找到了敌人的帮凶。”羽炎终于发话道,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锯缘青蟹。
羽冲的胡须微抖,嘴角勾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水火两兄弟的眼神在此刻交汇凝视,
“该让它们尝尝拳头思维了。”羽冲目露凶光,摩拳擦掌。
谈话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