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桓耘脚步一停,直接站在原地不动,她看着摇着轮椅缓缓而来的曲绯,冷声道:“妹妹这里当真是热闹。”
曲绯似是方才之事并未发生一般,扬眉笑吟吟地对桓耘道:“只有姊妹们常来坐,我这才是真正的热闹。”
桓耘看着她皮笑肉不笑的脸,嫌弃地别了眉转身欲走,却又终是抵不过好奇心作祟,想了想还是站在原地,想看看是谁会来拜访她。
曲绯也懒得应付,便由她站在那里,自行抬手整了整衣冠,见边上阿楠微微颔首,便放了心扬声道:“在。”
安静了一会,一白嫩清秀小厮迈进院内,他轻笑着朝曲绯施了一礼,微微颔首却脊背挺直,有一种说不清的矜贵气度。
曲绯上下打量着他,见其衣裳下摆处用红色花绳坠着一块紫檀木的牌子,上面写着一个“姜”字。
这是姜氏的家仆啊!
众女郎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木牌,瞧着眼前气度温雅的俊美小厮,不由齐齐一叹。
这般容貌,这般风度,这般融入骨血的自矜自傲,可不是云端之族的姜氏之仆才配有的气度!
这般看去,竟是连许多世家郎君也都比不上。
诸女中有人悄悄向曲绯递去微微羡艳的目光。
那曲绯,本是一身份低贱的外家之女不算,更是边陲小城茂川来的乡下人,怎么这般神通广大?当着吴郡诸多文人雅士,帮着南平君解了西宇禅师之围,现下又有姜氏家仆进院来找。
要知道,她们这些正儿八经的桓氏贵女,可是连南平君的衣角都未曾摸过一下,她可倒好,那日在朱雀台之上,南平君不光给她推了轮椅,还和她说了好些话,她们可都瞧见了呢!
见众女郎怔怔不出声,那姜氏家仆再次轻笑,捧上一个漆了梅花的红木匣子,扬声道:“桓府之前,芳菲之旁,得见女郎长跪,心下不忍,备一梅花锦褥,万望女郎收下,以备不时之需。”
他传的,是那送锦褥之人所说的话。
阿楠上前接了木匣,见那姜氏家仆又微笑一礼大步离去,才傻傻地转过头去看向曲绯。
这时院中一众女郎都在看着曲绯,目光也是怔怔。
桓耘率先笑了起来,她罗袖掩了樱唇,呵呵说道:“曲绯,姜氏的郎君,招惹了南平君一个还不够?你可莫要买椟还珠了啊。”
她的话中带着酸意,讽意,和那一点自己一厢情愿的猜度。
这传话之人明显是个士人,而且还是个姜氏的士人,近些年桓氏颓微,能叫姜氏的郎君这般珍重,本身便是一种荣耀。
同样都是荣耀,桓耘却不希望这般荣耀是南平君给的,最好是哪个支族的郎君,妾室庶出的便更好了。
和桓耘一样,院内其余女郎都对曲绯产生了这般嫉妒的猜度。
这时,人群中一直面无表情稳稳端坐地曲绯,忽然长长一叹。
只见她精巧的下巴微微扬起,一双白鹿般的双眸没有焦点地望向远方,似乎在回忆那“桓府之前,芳菲之旁”的事。
众女郎屏气凝神,期待着她能说出了所以然。
半晌,只听她喃喃道:“你这郎君,终是不肯放过我啊。”
四下无声,诸女诧异发现,眼前这残损女郎的眉眼之间,撩绕着一抹淡淡的忧愁。
这时,桓耘在一侧突然说道:“送你锦褥的郎君是谁?”
曲绯苦笑不答,木然了一会,朝着众女颔首一福,低声道:“阿珩身体不适,告退了。”
说罢,便摇着轮椅向屋中走去。
望着她随着轮椅轻轻摇晃的清瘦背影,桓耘叫道:“你倒是说啊,这锦褥究竟是谁送给你的!”
却见曲绯并未回头,那抹光影彻底钻进了内室之中。
阿楠见曲绯已走,福了一礼准备跟上,方要提步,却听一女郎之声传来:“且慢。”
她不敢怠慢,只得捧着匣子在原地站好,垂眸轻声道:“女郎有何吩咐?”
“你将这匣子打开,给我们瞅瞅。”
那女郎走到阿楠身前,苍白色的面上,有兴奋的红光。
“阿玉!”桓耘低吼一声,“莫要失了体统。”
那苍白女郎似乎也并不怕她,她扬了下巴,鄙夷地朝着正屋瞧了一眼,向桓耘说道:“阿姊难道不想看看,姜氏郎君送了那位什么好东西?”
桓耘默然,有心想反讽两句,但是阿玉说的也着实在理,只得冷哼住嘴。
阿楠捧着那木匣,只觉手中已汗湿一片,她轻声道:“婢子不过是一下人,没有女郎的话,万不敢乱开主人的东西。”
只见那女郎眉梢一挑,一双素手随意扬起,瞬时那木匣已然大开。
“这样不就行了?”
她没再理会阿楠,直直抬眼向匣中看去。
素色浮光锦的面,用暗绣绣了皓白色的梅花,虬枝延展,傲骨临风,那姿容说不出的清冷潇洒。
连绣面都能绣出画意风骨,该是多高的技艺啊。
诸女郎皆皆一惊,饶是她们常年都有练习女红,却从未看过这般好手艺。
白日昭昭,碧日晨光笼罩在众女身上,也星星点点落在锦褥上的梅花上。
“这梅花,怎的还会发亮!”那苍白女郎面色错愕。伸手指着寒梅上的温润光光华。
桓耘在诸女中绣技最好,她本是只想借着阿玉的引子瞧瞧,眼下见那梅上华光,心下好奇,也便顾不上劳什子非礼勿动,伸出一根手指在梅花上轻轻一拨。
这……
桓耘惊诧。
方才见了了锦褥,她瞧了瞧,只觉虽是面料绣艺极佳,倒也不是什么难求物事,方才心下嘲笑曲绯在那姜氏郎君心中不过尔尔,却在看清了这绣梅的丝线后慌了心神。
那白线中,分明是掺了细细的银丝啊!
要知道,以当时的技术,若是想要将银拉成与线一般的丝,要有多大损耗!
不自知的,桓耘连忙将手从锦褥上拿开,生怕将它弄损分毫。
“阿姊们可看够了?”远远正屋处,曲绯清冷的声音传来。
在她似笑非笑的眼神中,诸女好像是被猫拿了的老鼠,急急将那木匣一扣。
曲绯瞧着眼前满脸疑色的诸人,玉白的小手暗暗握成拳头。
原本她是想就此闭门不再搭理她们,没想到她们竟这般大胆,竟掀了她的匣子径自翻看。若是平常之物,翻了也就翻了。她是怕若她们翻看久了,发现那锦褥是姜三郎差人送来的,那便是真真完了。
想到又是那南平君,曲绯抿了抿嘴唇,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离这郎君远远的。
“曲绯,你……”方才那掀了匣盖的苍白女郎正要扬声发问,却见桓耘素手一扬,道:“莫要多话。”
“是。”那女郎不敢二次拂逆桓耘,只得怏怏闭口。
“妹妹不舒服,那便快些休息罢。待你好了些,我们姊妹再来同你说话。”桓耘轻声笑道。
直到桓耘带着诸女消失在院门口,曲绯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这么,走了?
她还以为又要盘问上一番呢。
曲绯揉了揉眼睛,见眼前院落空空如也,只有一株梨树迎风飘摇。
她叹了一口气,终于放松了下来。
“阿楠!”她轻声唤道,“将那锦褥拿来给我瞧瞧。”
阿楠连忙捧着木匣,踏着碎步跑到曲绯身边,那脚步声甚是轻快。
“女郎你瞧,婢子从未见过这样好的东西呢!”她献宝一样将木匣打开。
曲绯垂眸一看,果真被眼前这东西晃了眼睛。
她敛下心神,似是验证自己所想一般,将锦褥从匣中拿出摊平,迎面而来一股寒梅冷香。
“铺张。”曲绯嘀咕。
一个坐在臀下之物,弄得这般好闻又有何用。
她四下瞅着,终于在一个角上,瞧见了几句诗:
莹莹腊月梅,凛凛枝头霜。
拮梢轻拂手,只道雪亦香。
底下落款处落了姜简的名字。
曲绯将那诗仔细瞧了好几次,似是劫后余生般,重重靠在轮椅上。
良久,曲绯喃喃:“你将名字落在这上,还要叫我以备不时之需用它去沾染尘灰么?”
真是个别扭的郎君啊。
曲绯拿着那锦褥看了半晌,终是将它重新折好放回匣内,道:“你去找个不显眼的地方,好好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