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繁闻言轻笑,道:“也未必是做妾,我只是一庶子,妻子的家世是否与我匹配想来对于家族而言并没有什么太要紧。”
曲绯无话。她心下了然,同样的,正因为是庶子,家族为了利益,随意将哪一世家女郎塞来叫他迎娶,怕也是很难拒绝的吧。
唐繁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和欲言又止,不禁苦笑,他二人在家中的地位无差,想来才更懂得彼此处境的无奈。
他起身道:“天色已晚,女郎早日休息罢。”
曲绯在黑暗中施了一礼,转身欲走,却又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已同父亲说过,你一个小女郎多有不便,明日起便同我们唐氏的车队一道走罢。”
说罢也不等曲绯回话,便向自家的营地走过去。
听完他的话,曲绯只觉得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眼下终于可以安心上路的喜悦盖过了她刚才对身不由己产生的一点难过。她连跑带跳地跑到车旁,摇醒正在打瞌睡的阿楠道:“阿楠阿楠,明日起我们便可与唐氏的车队同行了!唐氏满门皆将才,我们此番定是一路无虞!”
阿楠迷迷糊糊的,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开心地笑起来,“是啊女郎,剩下的路程我们终于可以睡上安稳觉了。”
梳洗过后,曲绯躺在车里。窗帘被阿楠掀起了一个角,刚好能看见月华如霜。大抵是白天睡得太多,眼下的曲绯毫无睡意,又许是同唐繁谈了许久,原本一直忽略的对吴郡之行的忧虑再次笼上心头。
倘若自己真的被桓氏接纳,成为那高门大阀的一份子,许是曲氏小门小户,自己才有机会脱离困境。若是到了桓氏,自己只一外姓庶女,受人欺凌暂且不表,若是随意将自己嫁于某一郎君,无兄无父,族人尚在千里之外且根本无法与桓氏抗衡,那到时该当如何是好。
她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曲绯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此番留宿的营地周围是茂密的林子,大约是这边有河,鸟也格外的多。饶是曲绯已经习惯了露宿,也依旧是不堪其扰,只得坐起身来。
看了看阿楠叠好了放在身边的两套衣服,白色的襦裙和青色的深衣,曲绯想了一想,终究是套了那身男子装束。唐氏的车队毕竟还是男子居多,还是谨慎一点好。
她没叫阿楠,想来这些日子阿楠也没睡好,便叫她安心睡着。
曲绯对着铜镜梳洗完毕,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心下难免有些发愁,想来自己生来就是一张女儿的脸,长眉温软,眼眸虽亮,却也不似男儿虎目般威武,倒像是林中奔跑的白鹿。
想罢却又哑然,若是自己长成男儿模样,又有谁会敢要?真真是糊涂了。
她对着铜镜想了一想,将披散开的长发像唐繁一样,在头顶高高地扎成一束,又将眉描的稍微粗了些。她看了又看,觉得自己瞧着终于少了几分脂粉,多了一点英气,这才翻身下车。
晨光熹微中,又几家的女仆正在生火做饭。曲绯抬眼向唐氏的车队看去,心想寻了唐繁问问接下的路要怎么走,却见远处林子的地方,唐氏子弟们都聚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么。
曲绯一早醒来也没什么事,想着自己一身郎君装扮也自恃无妨,便背了手往唐氏子弟处走去。
走到近边,骤然响起了一阵喝彩声,那习武的男子中气足得很,群喝一声竟让曲绯心惊得一跳。她定睛一看,远处的地面上插了几只草靶,一支箭矢正中靶心。
原来这一清早,唐氏的子弟们正在射箭,曲绯觉得有趣,便找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瞧了一会。
唐二郎先瞧见了曲绯,他将手中的弓交给小厮,自己下来找点水喝。却见昨日那青衣正站在不远的地方瞧这边望来,她站在阳光的光影处,眼神淡淡地负手而立,看起来居然有点遗世独立的味道。
这小女郎,果真姿容上乘,五郎眼光不错。
他瞧了瞧一边正搭弓瞄准的唐繁,心下一坏,偏挑了唐繁松开弓弦那一瞬间轻轻喝道:“女郎可是来散步的么?”
果真,听了这话的唐繁身形一懔,再一回神,那箭便直直地朝着边上的箭靶飞去。
周围笑声一片。
唐繁满脸通红,回头望去,果真是那曲绯,穿了昨日的青色袍子,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她今日也将头发在头顶扎成了一束,露出了尖尖的下颌和小巧的耳朵,在清晨的微光中眉眼舒展地浅浅笑开,清丽温婉的样子像极了自家院子中那一束随风轻摇的木樨,温温柔柔,让人忍不住也舒了眉眼。
曲绯见唐氏众人瞧见了自己,想着就这般跑走也未免太不大气,便走上前对唐二郎说道:“一早醒来瞧着郎君这边热闹得紧,便踱来看看。”说罢瞟了一眼唐繁道:“哪知正好赶上有人出丑。”
唐氏子弟见这女郎言语自然不拘泥,自是极对这些武将们的路子,大家哄笑开来,左一句右一句地挤兑起唐繁来。
唐繁也不见昨晚的老成样子,像个孩子一般,伸出手抓了抓头顶道:“你们莫要笑我了,若不是二哥方才出声分心,我也不至于射跑了靶。”
边上不知是哪个郎君啐了一口道:“是了是了。你是不会跑了靶,可你瞧瞧你这靶上那几个箭坑,又有哪个是靠近靶心的?”
大家又笑。
唐二郎瞧着眼前自己这弟弟面上快要挂不住,心道这小子平日怎的损来都可以,今日当着这女郎的面,怕是也要给他留些余地。便赶紧转移话题道:“五郎,你还没同我们说,你这小女郎是哪家的?”
唐繁一听二郎这般说法,连忙道:“阿珩和我并无其他,二哥莫要胡说,她还是要嫁人的。”
说罢瞟了曲绯一眼,见她脸上并无异色,这才安下心来道:“她是茂川曲氏的女郎,昨日我已禀明父亲,此番去吴郡她便与我们同行。”
“哦哦哦。”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曲绯循声一看,是那昨天被唐繁轻斥了的唐七郎,“我道是你昨日同父亲讲些什么,原来你是在路上捡了个女郎!有趣有趣,五哥,若是往后路途上再有如此美貌的女郎你可定要知会我一声,我也要捡一个与我同行!”
说罢大家又一齐笑了起来,唐繁也笑着作势要打他,那唐七连忙躲到一个瞧起来年纪稍微大点的郎君身后,一边躲嘴中还不停:“噫!三哥尚未娶妻,你急个什么劲儿娶媳妇!”
说罢便拔腿向河边跑去,唐繁瞧他猴子一样,清喝一声:“小贼休走!”,便也如脱兔般追了过去,留下曲绯和唐氏子弟一行人又气又笑。
唐二郎道:“女郎莫要见笑,我们兄弟自幼习武,难免教养松散了些。”
曲绯摇头示意无事,嘴角却又敛不住的笑意。
唐二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那女郎眼中满满都是羡慕。
“你们兄弟的感情,一定很好罢。”曲绯瞧着那唐七终于因为个子较小,被唐繁逮住按在地上一顿痛打,嘴中不停的求着饶。
“是啊,”唐二郎道,“我们自小习武都在一处,做好了一同受奖,做错了一并受罚。除了大兄与我们年纪差的多了点,现在已然入仕之外,我们几个年纪差的都不是很多。”
说罢又觉得自己说的意思差了点,想了想道:“许是一起挨打的交情,自是比别家兄弟更好些。”
曲绯听了他的话,心下一沉。
看了眼前的兄弟,她想起了自己在茂川的时候。姨娘只得自己一女,母亲房中的大兄自曲绯懂事起便一直读书,鲜少见面,三妹曲茜和四妹曲斓又多同母亲一般,对于她,或是当面羞辱,或是背后陷害,常常因着她俩的小手段而被母亲教训。
现在想来母亲并不是看不穿的,她只是想教训她罢了。
“想来还是郎君比较好,”曲绯对唐二郎道,“豁达坦荡又没那么多心思,不似女郎,心生七窍却都用在自家姊妹的身上。”
唐二郎笑了笑,“女郎错了。只是各家的情况不一样,许多事情你看不到却并不代表不曾存在。女郎万万不可因此而自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