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事子虞没有向任何人提起,不知是不是那宫女向欣妃说了什么,一连几日内殿都没有召子虞去侍候。绛萼察觉到,私下来问她可是哪里得罪了娘娘,子虞本来还想解释,话到了嘴边却咽了下去,她心忖此事解释也是无用,此时又觉得欣妃行事不够磊落,连亲近的人都半分不信,生出一丝心灰意冷,索性不去多想这件事,也不去欣妃面前讨巧逢迎。
皇后的生辰又让宫中热闹了几日,深秋的最后一缕温暖便悄悄消融殆尽。草木零落,世间万物仿佛顷刻间洗尽铅华,露出了憔悴的真颜。
子虞不去内殿侍候,事就少了很多,日头还未升到当空,她已觉得无所事事。
这日来了一个陌生的宦官,站在她的住处外,看衣服平常,可神态沉稳自如,像一个老练的宫人。
看见子虞走近了,宦官含笑招呼,“这一定是罗女史。”子虞看得仔细,发觉自己确实不认识他,问道:“公公是……”他和善地说道:“小的姓杨,在永延宫当差,曾受过罗副卫尉的恩惠。”
子虞一听便知道是大哥让他来的,将他领进房中。她的住处比一般的宫女大了许多,摆着一道百雀苏绣的屏风,两边还有几样精巧的摆设。杨公公走进去,神色平常,也没有到处张望,看样子倒真是御前伺候,见惯世面的。
还没等子虞给他倒茶,他从袖中拿出一张小纸条。子虞拿来一看,确是哥哥的笔迹,约她午后在御苑相见,有事相商等等,看到这里子虞已觉得有些紧张,需要托人带信,不知道哥哥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杨公公似乎知道她所想,和善地笑道:“女史别多心,副卫尉只是事务繁忙,抽不开身,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生。”
子虞笑了笑,“让公公见笑了。”杨公公摇头,“在宫里兄妹相依,彼此能这样顾念,叫人羡慕才是。”子虞只觉得他很会说话,句句都听着中肯,又重重答谢了他几句。再看看日头,哥哥约她相见的时辰也差不多该去了。
杨公公看了她几眼道:“女史平常都做这样的打扮吗?”
子虞微怔,不由反问:“有什么不妥吗?”
“倒不是不妥,”杨公公呵呵笑了两声,说道,“就是太素淡了。刚才我在门口看见一个与女史一样品级的姑娘,打扮就要比女史精神多了。”
子虞知道他说的是穆雪,说道:“在宫里招人耳目终究不好。”
“想不到女史年纪虽小,做事却已很老成了,”杨公公道,“可女史还看得不够透彻,招人耳目固然不妥当,可要是只甘于平淡,迟早有一日会变成宫里的朽木腐土。人活一世,难道就求这样的结局?”
子虞怔怔地看着他。他已转过身,从妆匣旁拿起一支簪子。那是白玉雕成的一枝芍药,晶莹细致,玉质温润,花瓣轻而薄脆,被日光轻轻一映,如蕴宝光。这是欣妃赐下的,她自己戴觉得太素雅,赏赐时说最适合子虞。
杨公公将簪子递给子虞,淡淡道:“女史别嫌我唐突,副卫尉于我有大恩惠,所以忍不住想提点女史两句。我看这房前来往冷清,若是自己都不爱惜,别人又怎么会高看你,要说在这宫里,不摆些姿态,是要被欺负的。”
——子虞重新梳理头发,插上簪子,自己觉得收拾好了,这才往御苑而去。这一路上想的是,那杨公公的谈吐是有些见识的,看样子又和哥哥大有关系,不知道这当中究竟有什么因缘。
罗云翦约她的地方正对着步寿宫,它的主人已经贬为文媛,去了北郊的皇陵。子虞抬眼望去,宫殿与上次见的别无二致,只是宫前清冷,与过去是大相径庭。园子的南边种着一小片菊花,还没有谢去,其中还有两枝开得正艳,让子虞啧啧称奇。
等了一会儿,罗云翦都没有来。子虞见天色尚早,在菊花园外转了两圈。这一下让她发现了角落里种的一小丛花,那是南国移植来的品种,又叫“一捧雪”,花开时如繁星点点,洁白无瑕,似雪又犹带暗香,是菊花中的名品。子虞的母亲是最爱花木的,父亲曾为她求来过许多稀有花种。这一捧雪曾让母亲惋惜不已,说极难养活。
刹那间子虞想起了很多,她低头去看,这一丛花也败死了大半,只有其中一枝,奇迹般地开着花苞,似开犹未开。子虞心里一动,伸手将旁边生长的败枝折断,又将旁边的横生的杂草清理了一下,凑过去闻了一下,其实还没有香气,可她却闻到了一种怀念,仿佛还是过去,母亲一直沾着这种草木清新的味道。
鼻子忍不住一酸,子虞悄悄叹了口气。这时听到背后有轻微声响,她以为是哥哥来了,回头露出微笑。
可笑容瞬时僵硬。
不远处,站着一个宦官,子虞认得他,那是御前内侍周公公,他领着一个身着暗青常服的人——正是皇帝。
子虞稍一怔忡便反应过来,立刻跪地叩首。周公公微含笑意道:“这不是瑞祥宫的女史吗?”子虞称是。皇帝的目光转到她身旁的花上,问道:“这是什么花,看起来倒是少见。”
“这是南国冀州出的花种,人称一捧雪。”子虞答道。
“一捧雪?”皇帝低低笑了一声,“名字很有趣,可有什么来由?”
子虞垂着头,想了又想道:“没有什么其他原因,只因为这花盛开时雪白一团,被人称做一捧雪,前人有诗颂‘此花开尽更无花’,它在菊中谢得最晚,乡间又有名叫做‘最后花’。”
皇帝“唔”了一声,似乎听进去了。子虞垂着头,只能看到皇帝衣服的下摆,用水青色的丝线绣着如意纹,他一走动,便如同微波荡漾一般,走到她面前才停下。子虞顿时紧张起来。
周公公突然道:“陛下,何必亲自动手,小人来就是了。”子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感觉到皇帝低下了身子,衣袖与她仅咫尺距离,她几乎忍不住要抬头看一看,耳边听到枝叶轻微摇动的声音,原来皇帝将花折了下来。
“瞧这花,”皇帝的口气仿佛无尽惋惜,“除去了周围的野草,也不会盛开……可惜了。”
子虞瞥了一眼旁边的花枝,刚才她只注意到花苞,现在才看仔细:花枝的根部已经溃烂,这朵花原来根本不会开了。
“睿绎小时候也做过这样的傻事情,”皇帝捏着花,微微笑道,“把枯枝上仅存的花朵摘下来,拿到朕的面前,说不能让这些花跟着枝叶一起枯萎。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却也会做这种傻事,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哪能说留就能留住的。”
周公公也笑道:“三殿下孩子心重。”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大概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朕在小时候也做过。”他拿花闻了闻,发觉并没有香味,随意地一扔,花朵正好落在子虞的裙边。他看过来,仿佛这才发现有个人跪在花枝旁,语气平和地说:“起身吧。”
子虞缓缓站起来,膝盖酸麻,都使不上力,等她站直了身子,皇帝和周公公已经转身走了。日光淡淡地笼在皇帝的身上,在青砖上留下修长的影,仿佛淡墨勾勒而出。
子虞一时看得出神,皇帝的脚步忽然停下,转过身来。子虞竟忘记低头回避,正对上皇帝的目光,她的心在那一刹那几乎忘记跳动。这双眼并没有如子虞心中想的那样锐利逼人,反而透着一种温和,又如渊池古井,深不可测。子虞不知那目光是不是看向自己,只觉得他随意一扫,就移开了。
子虞悄悄吁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等了许久,日影西斜,罗云翦才姗姗来迟。子虞站在花丛边,定定地看着他,明净直率的目光让罗云翦不敢直视。
“哥哥就是有这种心思,也该提前让我知道,”子虞扯起嘴角笑了笑,甚是苦涩,“连兄妹之间都不能坦诚,在这宫里还有什么意思。”
罗云翦声音沉稳道:“不是不让你知道,而是不能让其他人瞧出端倪。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叫人看出来了,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子虞摇摇头,“哥哥怎么比我糊涂,后宫这么多女子,想要尚主不计其数,可是真正成功的能有几个,其中凶险万分,我们没有背景没有靠山,凭什么去在这风口浪尖争夺。”
“就算只是孤注一掷,难道不值得我们去争一次?”罗云翦眼睛一亮,眉目间豁然开朗,“以卑微之身尚主,后有滔天权势的,史书并不少见,妹妹你哪样不差,为什么不能一试?”
子虞没好气地说:“我还想平安活下去,不想为了摸不着边的权势富贵糊涂丢了性命。”
罗云翦看了她一眼,眸中一掠而过的精芒让子虞心惊,他缓声说:“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去。”
子虞错愕不已,口微张,却发不出声来。
罗云翦拉过她的手,手掌上有长期握剑挽弓的粗粝茧子,微微刺痛子虞的皮肤,可她觉得心里更痛一些,垂头不语。
“子虞,如果父亲还活着,家中的兄弟自有依靠,沙场建功,朝堂封侯不在话下,而你们姐妹,应该在闺阁里无忧无愁,等着那些王孙贵胄上门提亲,那时你该忧愁的不过是衣饰妆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战战兢兢地过活。”罗云翦想起了过去,连连苦笑,“若是哥哥现在有权势有能力,也该拼尽全力为你觅一个如意夫婿,让你不必瞧人脸色,埋没在这深宫里……”
子虞打断他的臆想,“那也不必谋求尚主,哥哥有才华,自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罗云翦摇摇头,“没有权势依靠的才华,能有什么用呢?就算有这么一天,那时候你不是没落到小门小户,就是在侯门朱户里小心翼翼地度日。文嫣呢,我们与她永生永世别想再有见面之日。”
子虞被他说得怅然,喃喃道:“难道我们就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我们不会一辈人看人脸色生活,”罗云翦灼灼地说道,“若有一日,你在内宫,我在朝中,我们一定能重整罗家,就在北国!”
他说得很轻,只有两兄妹才能听见,却好像雷霆一般打在子虞的心上,携着风暴万钧,让她反应不及。她眼前仿佛晃过了许多张脸,恍恍惚惚的好像都是亲人,又似是而非,不像自己认识的,可每一个都在问她。
你甘心吗?
与其这样庸庸碌碌地活下去,不如轰轰烈烈地活一遭。
她的脸色平静下来,对哥哥轻声说:“让我再想想吧。”
回宫的路上,西头已经躲进墙里头,瞧也瞧不见了,只有半天的晚霞,五彩锦缎似的铺展开,子虞走着,正好站在那片彩云下面。她想,宫里这么多想要出头的女子,她也终于成了其中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