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以后,皇帝时常驾临瑞祥宫,渐渐发现欣妃趣味高雅,才艺不俗,对欣妃的宠爱一日胜过一日,对瑞祥宫的赏赐也开始纷至沓来。欣妃自幼受南帝宠爱,对金器古玩并不在意,只留下几样稀奇贵重的,其余的都赏赐了宫人,尤其宽待子虞、绛萼、穆雪三人。
这日绛萼得了赏赐,谢恩之后,有意无意地提起,“听说中澶、毂城和骊騚三城的骚动已经平息,户帖也纳入州府,改为北制了。”
穆雪笑道:“提这些做什么?”
欣妃嘴角微微一沉,沉默地看着绛萼不语。
“娘娘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赏赐了,”绛萼神色平和,微笑道,“金玉的光芒太过璀璨,让人看不清得失……”
啪——欣妃将茶盅重重放下,打断她的话,神色间有些不悦,一摆手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退吧。”
三人退出殿外,穆雪嗤笑道:“有人自作聪明。”绛萼从容对道:“别忘了我们的本分,在娘娘失落时给予鼓励,宠遇时给予警惕,陷于危难时给予出谋划策,而不是一味逢迎投机。”
穆雪悻悻然不答,等绛萼一个人走远了,这才转过头对子虞道:“你看看,她那个样子,哪里是做奴婢的本分,简直就像一个大臣,急于在君王面前出力。”
——接连几日,欣妃都没有召绛萼进殿服侍,似乎对那日颇为介怀。到了八月末,皇帝接受了臣议,决定去东明寺斋戒祈福,皇后与四妃都将随行。
当司仪问起瑞祥宫的随行名册时,欣妃只点了子虞穆雪两人。穆雪只顾自己高兴,丝毫没有去劝解的意思,私下里她还曾向子虞抱怨,“娘娘现在宠遇正浓,带她去,指不定又要说些扫兴的话,我可不去劝,你也别去,省得以后娘娘连你我都要怨了。”
绛萼似乎并没有为这事受到半点影响,做事依旧不急不躁,把出行的一干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在离宫的前一晚,子虞看见她站在花园旁,月色正浓,清凉如水,将她的身影勾勒得落落分明。
“子虞,”绛萼上前来和她并肩走,“我有件事想求你。”
子虞微怔,旋即笑了笑,“你不是求我随行的事吧,这也太迟了些。”
“娘娘现在不想见我,我若涎着脸去,更加落得她怨怼,”绛萼道,“可我这里有个故事,你趁闲暇时说给娘娘听,就算帮了我的大忙了。”
子虞好奇地听她说完故事,眉头微蹙,向她道:“只怕娘娘听了故事更生气。”
绛萼眸光转动,似乎把月光全掬在其中,眼眸格外清亮,“磐石任由风霜纹丝不动,杨柳随风摇摆入秋便枯,宫里作为杨柳一枯一荣的人已经太多,我只是希望娘娘能如磐石一样,能够长长久久……”
她眼望远方,面色坦然道:“这不仅是为了娘娘,也是为了我们。”
——东明寺坐落城东,绵延三百里,气势恢弘,被誉为“国中第一名刹”。这个寺院的由来极为不凡,北国的开国之君在落魄时曾受僧人恩惠,成为皇帝后修建了东明寺,并要求他的子孙尊崇佛家。经由四代之后,东明寺已成为皇家寺院,只有皇亲贵胄能入山拜佛。
皇帝带着后宫诸妃和皇亲贵戚,浩浩荡荡的千余人驾临东明寺,车马粼粼如流水一般,从寺庙门口到山脚绵绵不绝。子虞趁着进庙时观望,只见庙宇雄伟,居高临下,寺中花草众多,排列有致,看久了就会发现,景色不但怡人,还别有一种幽深禅境。寺中沙弥似是见惯了达官贵人,神态自然,言谈不俗。
欣妃见了都不住赞叹,觉得南国并没有如此雄伟森严气象的寺院。
入寺的头两日,寺院的僧人则在大佛殿内念经,遵照皇帝的吩咐,为金河之战死去的将士超度亡魂。而皇帝带着宗亲在内殿诵经祈祷,听寺中主事讲解经文,皇帝笃信佛教,和僧人们相谈甚契,倒是几位后妃,每日听经文吃素斋,精神上不免有些疲乏。
——-第三日的午后,子虞偶然在寺院的山后发现两棵柿子树,心想正好给欣妃尝鲜,便叫来几个宫女将柿子摘下。在回去的途中,她见景色优美,走走停停地多看了几眼,没几步就落在了最后,等她发觉四周寂静无声,身边已空无一人。
子虞环顾周围,这里远离殿宇,花木茂盛,瞧起来十分眼生。她并没有什么紧要事,心里也不着急,朝着殿宇的方向慢慢闲逛。可东明寺的构造精巧繁复,她走了没一会儿,就发现自己离主殿宇越来越远,连小沙弥都没看见半个。子虞没有办法,心想只有找个人问一问路。她路过一个小院子,依稀听见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顿时一喜,往院子里寻去。
“娘娘何必着急。”
子虞才靠近,就听见这一句,脚步不由一滞,在院子门口站定,心里扑通一声。她想到这附近没有寺中常见的小沙弥,难道是有人故意遣开,好方便说一些隐秘?
“我才不着急,是有人着急了,我看就在这几日,她肯定是要动手了。”
子虞悄悄深吸一口气,这声音太特殊,让她立刻得知了里面的人的身份,粗哑如老妇,分明是明妃。
“她动手前还让娘娘窥得一二,想必是想和娘娘通个气,由着两人相斗,娘娘只需看着就是。”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年纪不大。
明妃冷哼一声道:“她可不只通气这么简单,是想我站在她这一边,她想得倒美,这种事于我有什么好处,污水倒要我替她担一半。”
男子沉声道:“谁让她是皇后呢。她的儿子是太子,她的兄长立了功,是朝中的新宠,娘娘,她现在可不是在与你商量,这事也根本没有容你拒绝的余地。”
明妃没有出声,沉默了许久,这才又开口,“就算不能拒绝,也总不能完全如了她的愿。”
男子笑了笑,忽然口气缓和,话锋一转道:“文妃倒真让人意外,竟暗中培养了这许多势力,这到底用了几年的工夫。”
“都是白费,”明妃冷声道,“如果不是她心急去拉拢朝臣,皇后也不至于提前动手。文妃也是脑子糊涂了,以为自己的儿子聪明,就有了依靠。”
“三皇子得陛下宠爱,这是人尽皆知的。”
“他的宠爱有什么用……”明妃的音调微微上扬,嘶哑得如同在人心上刺了一下,“让他宠爱的人,没几个得了好下场,当年我也相信过他,可最后呢,我得到只有一箭,差点划破我的喉咙。”
房中突然沉静,明妃喘了两口气,男子则长长叹息一声。
“娘娘,当年的事你还耿耿于怀?”
明妃道:“我说什么也忘不了。那一箭,划破的不只是我的嗓音,还有我对这个宫廷的美好幻想。”
“既然是幻想,就该早早抛弃,”男子声音柔和,似徐徐的春风,“纠缠过去对你半点好处也没有,何况你连当年是谁主事的真相都不知道,就算被你知道了又如何,宫里向来不重视真相,只重视结果。娘娘既然有心有力,就该抛弃过去,多为将来谋划谋划。”
明妃淡淡一哂,“我还有什么将来,文妃有一点比我强,她生了个儿子。可我的儿子在肚子里的时候就没保住,平安生下来只是个女儿。将来……将来也许有一日,我们母女会无声无息地死在宫里,至于真相,根本没有人想得知。”
“娘娘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丧气话。”男子的口气中露出失望。
“在你看来,自然是丧气了,其实我说的也不过是真话实话而已,”明妃似乎突然心情好了,笑着说道,“好了,该告诉你的,你已经知道了,去准备吧,省得皇后娘娘这两日想唱戏时,没有人给她拉琴调乐。”
子虞听到这里已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突然后悔来到这里,听到的隐秘分量太沉,根本不是她所能负担起的。她更害怕院子里说完话的两人会推开院门,然后看见她。
想到这,子虞心惊胆战,她轻手轻脚地往旁边的屋舍走过去,希望能找到躲避的地方。可等她走近,更加吓了一跳:墙根处有个人,因为躲在没有阳光的阴影处,所以根本让人无法察觉。
那是一个穿着最初等的灰衣宦官,十多岁的年纪,他也看见了子虞。两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惊恐。子虞瞬间明白,他也听见了所有。
小宦官的反应比子虞更要老练成熟,他手放在唇边,示意不要出声,一边用眼神告诉子虞离开的方向。院子里的人没有走出来,他们两个迅速离开。
子虞和小宦官分开时挑了不同的方向,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也许两人明白,今日的事应该烂在肚子里,最好将对方的脸都从记忆中抹干净。
子虞路上遇到僧人,问路回到欣妃所住的院舍,一直急跳的心才稍稍安定。她从镜中看到自己,双目无神,唇色发白。害怕的情绪一下子涌了出来,心底却恍惚有一处平静了:神秘宫廷的帷幕似乎掀起了一角,让她稍稍窥视到其中的深幽。
子虞天真以为,这是她今后会深藏的一个秘密,并没有料到,这件事不过才刚刚开始。
——穆雪陪着欣妃诵经回来,子虞正领着宫人煮茶,清淡带着些许涩意的香气飘出很远。宫人们个个举止闲适,只有子虞心不在焉,还有几次出了差错。可穆雪没有发现这些,因为她自己也心事重重。
趁欣妃换衣的空闲,穆雪拉着子虞说话,“我总觉得不对,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
子虞怔住,以为是自己的事,“什……什么大事?”
穆雪蹙着眉道:“我也不清楚,可我看得出,皇后那里的人,调动得有些不太寻常。”
这已不能让子虞惊奇,她只是松了口气,淡淡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穆雪微讶,“你的样子,倒像是早就知道了。”
子虞张了张嘴,突然有种冲动,把自己所知的全部说出来,好让沉重的担子也分去一半,可她终于还是没有说,只提了些其他事将话题岔开。那一霎她突然警惕,眼前人离推心置腹的程度还差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