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眉送香螺往外走着,忽而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脚步声,依稀听见有人说话却听不真切,二人不知情由跑到门外,见许多宫女内侍个个脚步匆匆,分成两队,一队朝他们这边走来,另一队在十字甬道就拐了弯,朝正殿方向。网..com
香螺比巧眉性子还急随手拉住一个宫女就问,巧眉一见她拉住一个,不甘示弱的甩下一句,“我去问那边的。”
“哎,哎,这么多人急匆匆的是要做什么呀?”
“姐姐还不知道呐,武昭仪生了。”宫女虽被香螺一拦,脚步略略一停之后继续朝太极宫方向快走。
香螺欣喜的握紧那宫女的手,一边脚底加紧跟着那宫女跑,“真的?这么多人都去服侍昭仪吗?”
那宫女百忙中回头,怪异的看了看笑逐颜开的香螺,“姐姐你待会儿可别这么笑。”
“为什么不能笑?”
“昭仪难产,太医们都跑过去了,这时候你还敢笑?真是不要命了。”
屋里的云瞬也听见外头响动让晚雨扶着自己走出来,只来得及看见香螺慌慌张张跑远的背影,晚雨撇了撇嘴,“您看,香螺姑娘是不是和初晴那丫头一样毛躁?”
云瞬浅笑不语,若非是初晴快人快语,性情活泼,她也不会安排她留在陵园服侍盛骏。
吹在脸上的风中夹着浓浓的雨腥气,晚雨看了看天,天空乌云密布,眼见是一场疾风骤雨即将到来。
“王妃,咱们进屋去吧,看天儿快下雨了呢。”
正这时,巧眉一步三晃的从甬道那头走过来,不想云瞬正在门口,她一愣,脸上没来得及收敛起来的悲痛神色被云瞬看得正着。
云瞬心里一翻,“出什么事了?是武昭仪不好了吗?”
“到底是怎么了?”任凭云瞬怎么发问,巧眉就是愣愣的看着她不回话。
她越不说话,云瞬的脸色就更难看,晚雨瞧着发急,推了一把还在发傻的巧眉,“主子问你话呢,你怎么回事儿?”
伴着一道厉闪滑破沉沉苍穹,刺目的明亮间,巧眉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云瞬身前,憋了许久的眼泪一下都涌了出来。
“云彻少爷他……殉国了!”
黑沉沉的天空一个明闪,瞬间撕裂青色浓云,云间膨胀开大卷的风,狂掠而下,地面顿时飞沙走石,雨点和石子落在地上同时啪啪有声,一时竟然分不出哪个更响。雨呼啸连绵,天地间一片蒙蒙灰色,像一座横亘于眼前不可穿越的铁墙。
“云彻少爷……殉国了!”
短短几个字恍若那些厚重的雨点,声声砸进云瞬的心头。
天地都似在此刻动了动,云瞬傻傻的愣在原地,呆呆的仰着头看那一道闪电犁过天海,层云划破如伤痕。
“王爷呢?”晚雨一手扶着云瞬,一手去抓巧眉的领子,大声喝问,“咱们王爷呢?”
“王爷现在下落不明。”
“这消息你是听谁说的?”晚雨再问。
“那些宫女都在说……”巧眉颤巍巍回头指了指。
“糊涂东西,”晚雨立时急了,推了她一把,转身挡在她和云瞬之间,“王妃您别乱想,宫里丫头们胡乱嚼舌根的话不能作数。”
巧眉也从地上爬起来,胡乱擦着脸上的泪,“就是,就是,是奴婢吓傻了,居然就信了。”
云瞬白着脸点点头,喃喃道,“是啊,怎么就能殉国呢……月初时还收到他的信……等等!”云瞬忽然转身,惊恐的看着晚雨,“这个月云彻的信是不是没有?”
她这句话问得颠三倒四可晚雨却明白她的意思,她脸色一白,“奴婢记……不清了,咱们月初时忙着小王妃的事儿可能疏忽了……少爷的信……兴许是有的。”
“您就是安庆王妃?”她们正在安慰云瞬,忽而有几个人穿过甬道在她们面前停下,个个表情哀痛,其中一人穿着一身护卫轻甲,看容貌十分眼熟,云瞬看着点点头,“是。”
护卫模样的人似乎难以启齿,他静静的看了一会儿面前勉强镇静的女子,默默撩起衣袍单膝跪地,身后有人递过红漆托盘,盘内一袭破败染血的银甲征袍赫然在目,云瞬眼前一黑,她一眼认出这件银甲是云彻出征时穿的那一件!
“究竟是怎么了?”云瞬呆呆的问出一句整话。“不是打了胜仗快要班师回朝了么?他究竟是怎么了。”
“李先锋官身先士卒,我们本来接连打了几场胜仗,突厥人被我们打出边界,谁也没想到这竟然是他们诱敌之计,半月前,我们打算一举歼灭突厥残部时中了埋伏,李先锋被困在嘉延岭,长孙王爷带我们几次设法营救,怎奈嘉延岭地势太过凶险我们……”
护卫说到此处声音哽咽,“李先锋率部众几次突围也没能成功,我们只带回来先锋的这身铠甲……而前去营救他的长孙王爷也……生死不明。连向朝廷求救的加急信也被突厥人悉数拦下!若非属下们冒死杀出一条血路将消息带回京中,恐怕到现在朝廷也不知道前线的真实战况。王妃,您……您节哀保重!”护卫说完再也不敢多看云瞬一眼,匆匆磕了个头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湿透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出生在苍穹雨幕的闪电像一条条金灿的蛇蜿蜒恐怖,或者是一个连绵不休的噩梦,似要窒住人呼吸,头顶有闪电盘旋,盘旋,雷声低沉滚滚。让人希冀着是否能立刻降落,劈进此刻混沌苍茫的心里,劈裂这人生苦痛,在无所希望中点燃星火,在拯救这一刻无尽悲凉。
云瞬仿佛没有看到越来越急的雨势,也没有听见耳畔越来越近的雷声。
李云彻殉国了,长孙舒豫生死不明。
她的心头来来回回只在重复这一句话。
晚雨在哭,巧眉在哭,刚刚走的侍卫们也在哭。
她听见周围的宫女都在惶恐大汉,因为下雨本就黑尘的天色越来越暗,天旋地转,热热的液体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顺着腿湿热的流淌……她悄无声息的倒下去的时候,只来得及看见方才站着的地方,血水交融。
因为疼痛,她很快从悲伤的昏厥中醒来,这吝啬的老天竟连多一分的逃避都不给她。漫长的煎熬让她的意识十分混乱,她甚至出现了幻觉,她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在冰天雪地的乌里雅苏台,在破旧的毡房前她和当地的姑娘们一样穿着粗布棉袍,腰上扎着一条宽宽的腰带,生着篝火,围成一圈载歌载舞。
眼前画面忽然一转,她置身在刀枪漫天挥舞的战场上,血肉横飞的残酷压迫着她纤细的神经,一群人冲上去,倒下,又冲上去,再倒下,无数的人在她的面前堆成尸山,血雨染红她的眼睛。她一个一个的翻开他们的尸体仔细辨认,她的亲人,她的兄弟永远被留在了在辽远的嘉延岭,那片她从未到过的残忍之地!
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她来到长安,这座天子皇城给了她如水的吹笛少年,娇憨的小辣椒,爽朗豪迈的年轻将军,冷漠却给她温暖的丈夫……然而在她自认为生活变得美好起来的时候,这座城又和她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给予后再夺回。
如果连他们都不在了……她要怎么办?在无爱的世界里她要如何生存?她要如何去面对皇后,面对萧淑妃,还有近在身侧的谢丽姝……她太累了,太累了。
“王妃,您挺住,一定要挺住,巧眉已经去找太医了,很快就回来,很快!”晚雨紧握着她的手,感觉手中传来的温度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接连的打击让孩子提前出世,偏偏在身体最虚弱的时候,李云瞬早产了。
巧眉顶风冒雨,飞快跑向太医院咣咣捶门,“开门呐!开门呐!有没有人!”门里的守卫如同睡死一般,嘈杂的语声掩盖了她的呼喊,巧眉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么强烈的绝望和恐惧,她疯狂的砸着太医院的大门,一次又一次,喊了一遍又一遍。
“有没有人!”血腥味充斥了口腔,她喊得嗓子都破了,终于从门里出来了一个老头,巧眉一喜,立刻又失望透顶!这人是太医院的杂役。
“别砸了姑娘,武昭仪难产,太医院所有的大夫都去太极宫了。”老者看着巧眉已经湿透,“我给你拿个油衣,你等着。”他的话还未说完,巧眉的人已经消失在雨幕之中。
她想去两仪殿求救,可她忘了,皇后此时尚在行宫还未回来。和王妃最要好的人,清菡……已经没了。武媚娘?她自己还在难产……
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能来救她!
巧眉不知在路上绊了多少次,滑倒多少次,头顶雷声滚滚,雨滴夹着风抽在脸上生疼,她都顾不得了。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往前跑,往有人的地方跑。
她在过玉桥的时候再次滑倒从斜滑的桥面上一直滚到被青石拦住才停下来。这一次她似乎再也没有勇气站起来。巧眉跪在地上,仰头朝夜幕大声祈求,“观世音菩萨,各路神仙,巧眉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王妃,谁能救救她!”
没有神灵显圣,没有人能够回应这个小姑娘此刻近乎绝望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