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原地界多得是能人异士,晋王这头征召名医的消息一传出去,各方各派的高手大能们便络绎不绝聚向了王府,排队等着给沈三公子瞧病。什么百年人参、千年灵芝、林林总总的古法偏方更是取之不竭。至于诊断的结果,每个人在沈思面前都讳莫如深地打着哈哈开解说:“公子莫急,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只需慢慢调理即可。”
看晋王日复一日引着新人过来,沈思心里也有几分明白。任凭医术再高明,药材再珍稀,毕竟治病治不了命。若真有得挽救,又何须轮番不停地换大夫呢。
沈执在客栈安心住了下来,一应饮食起居都由沈思亲自照顾着,半点不肯假手他人。与其说是弟弟在照料哥哥,不如说是哥哥在陪伴着弟弟,兄弟俩能相聚在一处的时光逐日减少,每时每刻都显得弥足珍贵。短短两三个月的功夫,沈执迅速消瘦可下去,远远看去几乎就是一具包裹了薄薄皮肉的骨架,仿佛风一吹就会拦腰折断。沈思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也煎熬得整整瘦了一圈。
遇上三哥精神尚佳的时候,沈思也会驾着马车带他在城里转转,或是到刘谷山下领略一番晋地风光。若是天气晴好,沈思还会将椅子架在溪边,和三哥并肩垂钓开怀畅谈,三哥喝茶,沈思饮酒,都是一般的怡然惬意。只可惜,常常坐不到半个时辰三哥就疲惫不堪地昏昏欲睡了。
年关将至,小皇帝正在加紧步伐从各地征调人马,说是要集结百万大军齐攻晋原,务求一鼓作气永绝后患。大都督柳茂的两个侄子柳生、柳元都被派做了先锋以供卫悠驱策。
局势动荡人心惶惶,向来歌舞升平的晋阳城也不得已实行了宵禁,四城门每日只开放几个时辰,来往人等也全都要经过严格的盘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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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除夕那几日,三哥病情突然加重,已然是卧床不起了,沈思从早到晚都守在哥哥的病榻前,片刻不曾离开。
没有沈思陪伴身边,晋王做什么都索然无味,大年夜这顿团圆饭也注定吃不出往年的热闹景象。酒宴当晚王妃与郡主都身着了盛装,后园各位公子也都精心打扮了一番,席间戈小白操琴,张锦玉起舞,胡不喜插科打诨,再辅以珍馐佳肴,桩桩件件全是为了哄晋王开心。晋王不忍无辜众人一番好意,自是满脸笑容地饮酒作乐着,对于诸公子目繁多的敬酒、劝酒也都来者不拒。可细心人一眼就看得出,王爷的心耳神意全然不在席上。
说的是团圆守岁,可亥时未到,晋王就借口醉酒燥热要去后堂更衣而一去不返了。主角不在,王妃也没了陪坐下去的必要,她与众公子们客套了几句吉祥话,便带着郡主起身离去了。
转眼间酒菜也凉了、灯火也残了,众人醉的醉散的散,不多时偌大的暖阁里便只剩下了顾影自怜的戈小白和借酒浇愁的张锦玉。
张锦玉一杯接一杯喝着闷酒,被醉意熏染得两腮绯红娇艳欲滴,他犹觉不过瘾,干脆擎起酒壶往喉咙里灌去。一个不留神,酒液流入气管,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泛起了斑斑泪光。想想这孤独凄清的大年夜,想想自己费尽心思梳洗打扮排练歌舞却没人欣赏,他一时悲从中来,满心委屈,竟至捂着脸颊“呜呜呜”哭出了声。
随身小童吓得手足无措,忙不迭劝着:“公子,公子万万不可,这大年下的哭鼻子着实不吉利,若是惹王爷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啊。”
戈小白冷眼旁观着,非但不劝,反“咯咯”讥笑起来:“哼,哭有什么用?你哭得凶王爷就会回来了?哭得凶就能重拾恩宠?现如今王爷心里早就没有你我的立足之地了,哭哭啼啼只会招人厌烦。”
张锦玉狠狠瞪了戈小白一眼,将手里酒壶“啪”一声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地拿靴底碾压着:“别人家养猫养狗养八哥,他偏养狐狸,可见骨子里就是只彻头彻尾的骚狐狸,迎风都能臭出十里!成日里‘守之守之’地叫唤,好像合府只他一人会说话似的。切,都是关起门来干那档子事儿,谁又比谁高贵多少!”
两个小童念叨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慌忙去收地上的碎片。戈小白惊讶地望向张锦玉,又唯恐天下不乱地拍起了巴掌:“骂得好骂得妙,连我心头这口恶气都跟着一并解了。阿玉,从前我看你总觉得不甚顺眼,可今日不知为何,竟亲切了许多。哈哈哈,你这疯疯癫癫骂人的模样倒是颇有情致。”
“得了,越是这般讲话越显得你我可怜……”张锦玉把玩着空酒杯,幽幽叹了口气,“唉,回想起刚进府的时候,我十六,你十七,都是风华正茂,整天介为了拔个头筹斗来斗去,又是何苦呢。现在好了,凭空冒出个沈念卿,把王爷的心啊魂儿啊都给勾走了,人家喝酒吃肉,你我二人连口汤渣都捞不到。你说说,这世上要是没有沈念卿该多好?我啊,有时候真恨不得一杯鸩酒送他去见阎王……”
“嘘!”戈小白知道他是醉了,急忙制止,“这话不能乱说,当心隔墙还有耳!”
话音未落,忽听得暖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响。戈小白一惊,三两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扇朝外望去,出乎意料,四周并没看见人影,只窗台上的积雪被碰落了大半,浮雪上还残留着几丝红色绒毛。窗外小路上足迹凌乱,也分辨不出哪些是新印上去的。
戈小白霎时醒了酒,转身去推张锦玉:“方才你可瞧见窗外有人?”
张锦玉迷迷糊糊揉着眼睛,大着舌头反驳他:“人?哪儿来得人?你我早就是门前冷落车马稀了,便是有人,也要围在那风头无两的沈公子身边啊。”
戈小白丢下他不管,又将目光投向旁边伺候的两名小童,见小童也懵懵懂懂直摇头,他紧紧皱了皱眉头,没再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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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前脚从酒席上悄悄溜出来,后脚便迫不及待领着屠莫儿并几名侍卫偷偷出府赶去了沈家三哥居住的客栈。和大街上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的喜庆场面不同,客栈院内静悄悄的,只楼上几间房跳跃着昏暗的烛火。
晋王蹑手蹑脚走上楼,正碰见沈思出了三哥卧房往外走。听见动静,沈思疲倦地回过头来,发现来者是晋王,他不禁惊讶地笑道:“不是说好今晚在府中守岁的吗?又跑这一趟做什么?”
“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沈公子!”晋王牵着沈思的手一路拉进隔壁客房,这才放开音量问道,“三公子今日状况如何?是否好了一些?你用过晚饭没有?可曾抽空好好休息?”
“嗯嗯嗯,这年纪一到还果真是好生婆妈。”沈思懒懒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笑容洋溢,“三哥今日精神略差,所以早早睡了。我和陈大哥及几名侍从都吃了王府送来的饺子,滋味确实不赖。只是分量太多了些,那满满几大锅煮出来,便是头牛也要撑个半死了。”
晋王失笑:“我是想你各种口味都能品尝到,哪里叫你全都吃掉了!便是咱们府中再清苦,也不用你俭省至此吧。”
沈思拍拍明显鼓起的肚皮,“嘿嘿嘿”傻笑道:“王爷一番好意,草民哪敢辜负,自然是全部笑纳了!”
晋王正待说什么,外间忽而响起了极轻的叩门声:“公子,沐浴用的热水已备好了。”
“送进来吧。”沈思毫不顾忌地脱着衣物,“守之,稍后你帮我搓搓背,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都没好好清洗过,大年下的总要打理干净些才好。”
晋王笑得眉梢飞扬,躬身抱拳道:“卫律但凭沈公子差遣了。”
沈思是真乏了,泡在热气腾腾的木桶里连眼皮都懒怠抬,只管将头抵在桶沿儿上任由晋王服侍着。晋王殷勤地挽起袖子,将布巾浸饱了水一点点替沈思擦拭着身体,神态、架势竟比摆弄书房里的古玩玉器还要认真许多。
沈思从头到脚挂着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疤,年积月累下来,有些已经淡化成了比皮肤略浅的颜色,有些则蜈蚣一样盘踞在皮肤上,看得人触目惊心。晋王用手撩着水一寸一寸冲洗过去,指腹把玩着那些疤痕,背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是沈老将军命人打的,胸口处的箭伤是宁城城头上三哥一箭射出来的,从肋下蜿蜒至小腹的长长一条是逃离京师时他握着卫悠的手自己刺伤的……晋王见他肩头印着条三角形的旧伤,随口问道:“这一道是何时留下的?纹路倒也奇特。”
沈思扭过脖颈看了看:“哦,这个啊,说来可笑。有年夏天我和伯龄在瀑布边习武过招,不想青苔湿滑,一不留神掉进了池子里,肩膀被石头的棱角割伤了。还好那时伯龄就在近前,一把将我拉了上来,不然那池水深不见底,我若真掉进去只怕就爬不上来了。”
听见这陈年往事又与卫悠有关,晋王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故作玩笑口吻叹道:“唉,念卿与我那伯龄贤侄真是私交甚笃志同道合,看得本王眼热心酸。也不知这同窗数载,你二人朝夕相处下来,可曾对他有过小小心动呢?”
沈思见他扯远了,急忙辩解:“胡言乱语些什么!我与伯龄只是兄弟情义,再无其他。”
晋王笑得五味杂陈:“那念卿便与本王讲讲,何谓兄弟情义呢?”
沈思用手背大力蹭了蹭额头,搅起一片水:“所谓兄弟情义,自然是互相扶持,体谅信任,在对方需要时施以援手,协助他完成心愿……”
晋王弯起嘴角:“那念卿对我又存着何种情义?”
“我对你……我对你……”沈思眨巴着眼睛半天接不上下文。他很清楚自己对晋王的感情,可认真思索起来,能为晋王做的也无非只有那几条,互相扶持,体谅信任……怎么会呢?晋王与卫悠明明是不同的……
水温逐渐变冷,看沈思倚在桶壁上犹自沉默着,晋王心头也跟着微微泛凉了。他仔细冲洗掉沈思身上残留的皂液,柔声劝道:“算了,不难为你了,快擦干水渍回房去睡吧,当心着凉生病。”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来沈思的回答,耳边却响起了细微而富有规律的鼾声。晋王去拿衣服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思,只见沈思的低着头,脑袋一垂一垂,分明是密会周公去了。晋王愣愣站在原地,看看周围,又看看浴桶里睡着的人,不免自嘲地笑了起来,是啊,小猢狲天生心肝缺了一窍,和他较真又有什么意思?
独自一个人笑够了,晋王无奈地取来条干布巾,将沈思整个包裹住,小心翼翼从木桶里捞出来抱到了床上。待到将沈思安顿好,看看墙角的漏壶已临近子时了。晋王脱衣上床,从背后搂紧了沈思,脸孔埋进他尚带着湿气的发丝里,喃喃低语道:“念卿,不管你喜欢谁也好念着谁也好,从今后就只陪着我一个人吧……”
窗外夜色暗沉,薄雾弥漫,不见星光。这是宣正六年冬天的一个朔月之夜,过不片刻,又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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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二,自秦汉以来被人们称之为“狗|日”,是出外拜年或新妇归宁的吉庆日子。这一日晋阳城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因鞑靼老可汗病逝且并未留下明确的继位人选,布先与哈里巴两位兄弟为夺汗位大打出手。掌控东面几个部落的鞑靼贵族们追随了二王子哈里巴,而掌控西面几个部落的老臣子们则更属意大王子布先。在这种局面下,布先一心想要攻打大周,希望藉此争取到哈里巴身后众多主战派贵族的支持。哈里巴则打着另一个算盘,他有意化敌为友,借着晋王与大周皇帝兵戎相见的契机拉拢晋王,壮大势力,进而与兄长一争高下,成为整个鞑靼当之无愧的统治者。
哈里巴所掌控的东鞑靼毗邻晋原,他很清楚,晋王这个时候要忙于对付小皇帝,自顾尚且不暇,根本无意,也不敢与他开战。这正是他捏住晋王七寸将其收为己用的大好机会。哈里巴思前想后,决定采用自古以来最简单却有最有效的方式与晋王结盟——那就是“联姻”。
晋王膝下只有一女,正值妙龄又尚未婚配,若能与其结成秦晋之好,不但可以拉拢到晋王这一强大的同盟,还能在关键时刻将郡主作为人质要挟晋王,防止有朝一日晋王与哥哥联手来个釜底抽薪前后夹击,使自己腹背受敌。
是以新年伊始,哈里巴就派出了名叫“宝音”的使节赶来晋原求亲。除去大量的马匹、兽皮、美酒、鹿茸之外,哈里巴还以他有限的文采亲笔书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求亲信函,信上对素未谋面的绯红郡主大加赞颂,更把自己和郡主的姻缘描绘得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迫于形势,晋王自是不计前嫌地热情招待了鞑靼使节。对于求亲一事,为防触怒哈里巴,他并未生硬回绝对方的请求。可若真把女儿远嫁去鞑靼,莫说绯红那丫头不肯,就是他这假爹爹也断然是舍不得的。边境形势瞬息万变,真把郡主交到对方手里,将来一旦再起争端,自己难免受制于人不说,郡主怕也难逃其他金枝玉叶们的悲惨宿命,最终沦为权力纷争的牺牲品。
晋王与王妃一商量,决定先稳住使节,再暗中给郡主尽快说一门亲事,待到尘埃落定,郡主名有主,想那哈里巴堂堂王子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夺人所爱了。
终身大事不可儿戏,再急也急不出好姻缘。幸而王妃早已对城中各家年龄相当的权贵公子们着意观察过,心里大体有数。她命人取来了几位心仪女婿人选的画像和生辰八字,摆在桌上任郡主挑选,画像上的男子们个个皆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且家室、学识皆属上乘。可郡主挑来挑去,只管耷拉着眼皮扭动着手指头不肯做声。
起初王妃以为她是姑娘家害羞,便遣走房中侍女小心劝道:“人人都是打从这一步过来的,小门小户的闺女在你这年纪便是生儿育女了也属平常。你不一直嚷嚷着婚事要自己做主嘛,如今父王娘亲都依你了,你为何又腼腆起来了呢。”
绯红郡主左右瞧瞧见身边没人,这才咬咬嘴唇别扭地答道:“并非女儿腼腆,只因是……只因女儿的心上人不在画像之内。”
“什么?你已有了心上人?”王妃虽有些讶异,但想想自己也是年纪轻轻与青哥私定了终身,便不再纠结了,“既是如此,红儿就说说看你相中了哪一位如意郎君吧,别怕,自有我和你父王替你做主。”
绯红郡主低着头,脸孔涨得充血:“他是……他是……”
王妃耐心等着,还不忘拿玩笑话开解女儿:“绯红但说无妨,你父王无赖得紧,不管人家对你有心无心,你父王总有本事拿下未来的乘龙快婿。”
绯红郡主死死咬着嘴唇,似乎鼓了很大勇气,猛地抬头说道:“回娘亲话,女儿的心上人乃是金福禄。”
“你说什么?”王妃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个金福禄?”
话既已说出口,郡主便不再怕了:“就是原本跟在念卿哥哥身边,后被派遣到张大人营中当差的那个金葫芦,表字多寿的那个!”
“胡闹!”王妃登时怒目圆睁,“你是大周晋王爷的独生女,堂堂郡主,他金葫芦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沈念卿从街上捡回来的小跟班罢了!”
郡主表情坚定地反驳:“他不是小跟班!自从跟了念卿哥哥,他一直是勤奋好学,志存高远,日日苦练武功、研习兵法,他是要当将军的人!”
王妃深吸几口气压住了心头怒意,苦笑道:“绯红你是被他施了咒吗?论学识论武功论相貌,这画像上的人随便拉出一个都比他强十倍百倍。连个校尉都没混上,还谈什么要当将军?就算他跟着沈念卿学了些本事,就算他在汾水一战立下大功,也终究不过是一介匹夫罢了。”
绯红郡主紧紧抿了抿嘴角:“那阿爹呢?阿爹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飞骑尉,你还不是……”
话音未落,王妃已是一耳光甩在了她脸上:“闭嘴!不许你用这种语气说你亲生父亲!”
绯红郡主长到这么大,便是再胡闹再任性,晋王与王妃也不曾碰过她一根指头,母亲这一巴掌让她又惊又臊,眼泪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愣怔片刻,她愤愤一跺脚:“女儿反正是铁了心的,别人纵有千般好万般好,我也不稀罕!”说完扭头就跑。
王妃气得两手直发抖:“此事由不得你了!来人,给我将郡主押去佛堂,牢牢看管起来,没我的准许谁也不许她迈出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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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闻讯赶来时,郡主已被关了整整一个下午,王妃也独自躲在房中不肯见人,侍女们端进去的晚饭都被原封不动端了出来。听见门响,王妃以为又是侍女跑来规劝了,当即开口斥道:“说了不许进来,难道连你们也反了不成!”
晋王连忙赔笑:“阿姐是我,事情我都问清楚了,绯红那丫头确实不懂事,你且放心,稍后我便去好好教训教训她!”
王妃背过身去擦干眼泪,叹气道:“唉,你若真舍得教训她,她也不至如此任性了。话说回来,我才是她的娘亲,将她纵成这幅模样,也算是我自食苦果了。”
自从青哥去世之后,绯红郡主便成了王妃心里唯一的寄托,如今突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一半是为着郡主的无理顶撞,也有一半是担心哈里巴不好瞒骗。她母女二人能有今日,全赖晋王重情重义顾念旧情,即便晋王打定主意要拿郡主去换取边界的长治久安,于情于理她们也不该有半句怨言。
晋王也揣摩出了几分王妃的心思,赶紧赌咒发誓道:“阿姐放心,不管我与你和绯红有没有血缘关系,始终都是一家人。若是连妻女都难以保全,我卫律便枉为男子了。”
听了这话,王妃拿帕子遮住脸压抑地哭了起来:“其实她和金葫芦那小子走得近我早有耳闻,但我总想着,他二人脾气秉性各不相同,家世地位也相差悬殊,便是再闹腾能闹出什么样儿?谁知竟……她不懂,我其实是不希望她步我的后尘。那些当兵的,尤其是那些冲锋陷阵的小兵,终是躲不掉白骨乱蓬蒿,马革裹尸还。我不想她同我一样辛辛苦苦等着盼着,最后却落得一场空。我想她能过安稳日子,想她嫁个名门望族大富之家,又有什么不对……”
事已至此,晋王只能好言相劝着:“绯红毕竟年纪还小,无法体会你一番苦心。其实也不能怪她,从小到大,多得是斯斯文文的贵公子围在她周围转,相比之下金葫芦这样呆呆愣愣一根筋的家伙就显得稀奇了,她也是小孩子家家图新鲜,或许过些时日转过弯来就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阿姐也无需操心太过。”
王妃在气头上,不免多有怨言:“那金葫芦出身低贱又目不识丁,除去跟沈念卿学了点半吊子本事,再没别的长处。让绯红嫁给那样的人,我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说起来,这事念卿也有责任,若不是他将金葫芦招惹进府,又哪里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晋王很清楚这是气话,王妃性情宽厚,并不会真责怪沈思,但关乎“自己的人”,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只管安慰王妃道:“阿姐放心,我即刻便将金葫芦那小子遣往别处,教他离开绯红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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鞑靼使节那头自然要先想办法稳住,晋王派了得力之人每日山珍海味伺候着,秦楼楚馆的魁娘子们更是夜夜相伴,饮酒作乐,可使节宝音对此却总表现得意味索然。
经过辜卓子接连几日的暗地跟踪打探,终于找到了原因,这宝音虽是鞑靼土著,却颇为附庸风雅,并一向以精通汉家文化自诩。他为官清廉自律,不好吃喝玩乐,独爱研究诗词字画,更喜收藏古董。
对付一个人最有效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晋王很快在府中摆下一桌酒宴,美其名曰尽地主之谊款待贵宾,却于觥筹交错间不经意将话题引到了自己的藏品上头。聊到开怀处,他还兴致勃勃地拿出了一幅李晞古的《万壑松风图》出来邀宝音共同鉴赏。宝音看后喜出望外,连连大赞什么“变荆浩、范宽之法,开南宋水墨苍劲、浑厚一派先河”。见画卷左下角钤有“望春山人”的鉴藏章,宝音惊呼道:“这位‘望春山人’可是鄙人所知的那位鸿学大儒苏慕春老先生?”
晋王得意笑道:“正是那一位苏老先生,连这幅画也是老先生惠赠本王的。”
宝音原本客气的脸上更添几分尊崇之色:“如此说来,王爷与苏老先生算是故交了?实不相瞒,鄙人对苏老先生仰慕已久,他的大作《治学考略》更加百读不厌,可惜我毕竟是鞑靼人,文中几处地方对我而言略显晦涩难懂了些。我数次前来大周,皆未能有幸得与苏老先生一见,实在抱憾无穷啊。”
晋王闻听此言眼角微扬:“苏老先生久居江南,想与之见面自是不易。但也巧得很,他的得意门生戈小白乃是本王义子,现正居于府中。”
“那位晋原才子戈小白?”宝音急忙起身施了一礼,“戈公子的诗鄙人也曾拜读过一二,其作如行云流水妙笔生,颇有盛唐之风啊。也不知在下可否冒昧请求一见呢?有关于《治学考略》中尚那几点不甚明了之处正好可以请教这位大才子。”
晋王悠然一笑:“何谈请教,尊使为二王子与我晋地的交好远道而来,乃是本王的贵客,该叫他好生招呼尊使才是。”他朝身后侍从摆摆手,“去将戈公子请来。”
不一时,戈小白到了。因是听了晋王召唤匆匆赶来的,故而未曾精心打扮过,只穿着一袭青衫,腰扎麒麟佩,乌发挽在头顶,插了根水润剔透的碧玉簪。他本就生得白皙消瘦弱不禁风,被这身宽大的衣服一衬,便更显衣抉翩翩风姿绰约了,粗粗看去真好比谪仙降世一般。
宝音看得整个人都呆了,一杯酒端起来没等喝进嘴巴,便悉数折在了胸口上。直待胸前濡湿了一片,他才后知后觉地自嘲道:“失礼了,失礼了,戈公子形容气度实在惊才逸艳,真真叫人大开眼界,晋原果然是人杰地灵啊。”
听晋王说这宝音是想跟自己请教恩师苏慕春所著的《治学考略》,戈小白不易察觉地略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成之前温文尔雅的模样对宝音说道:“承蒙尊使抬爱,您既是王爷的贵客,小白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着话他先执起酒壶来在宝音面前,仪态万方地揽袖躬身倒了杯酒给宝音,“家师若是知晓自己的文章在鞑靼地界也能得遇知音,一定颇感欣慰,小白就在此先暂代家师敬尊使一杯吧,还请尊使赏光。”
“哦,好好好……”宝音忙不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一对灰突突的眼球始终紧盯在戈小白身上,挪也挪不开。
戈小白偷眼扫向晋王,而晋王只管悠闲地自斟自饮着,似沉浸在酒香之中,对他二人的言谈举止根本不曾留意。戈小白暗暗露出一丝冷笑,复又轻声细语为宝音讲解起了《治学考略》的奥妙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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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晋王刚在书房用完了早膳,就从窗口遥遥看见戈小白打扮得玉树临风出门去了。
下午端茶送水的功夫,大总管胡不喜在一旁边伺候着晋王边有意无意念叨着:“可真是奇了,那宝音大人明明是个鞑靼蛮子,汉话却讲得比老奴都流利,尤其说到什么这个先生那位公子的诗词文章更是如数家珍。看看,连咱们府中向来自恃清高的戈公子都对他另眼相看呢。”
等了一会儿见晋王毫无反应,胡不喜干脆挑明了说道:“老奴可是听人说了,这戈公子晌午时分竟明目张胆地跟着宝音去了醉仙楼吃酒。王爷莫怪老奴对嘴,您是个心胸宽广之人,对后院诸位公子们也向来纵容,可他戈公子这般行事分明是未将王爷放在眼里啊!莫说是王爷了,就是老奴瞧着,心里也怪不舒坦的。”
哩哩啦啦说了一大通,晋王始终低头批阅着公文,既没搭话,也丝毫没有赞许他耳目灵通的意思。直等换热茶的功夫,晋王才幽幽抬头面无表情瞄了他一眼,只这一眼,便足以让他彻底闭上嘴巴了。
掌灯时分,晋王破天荒没有去客栈看望沈思和沈家三哥。他信步来在湖畔凉亭处,遣散了随行的侍从,独自站在那赏起了月色。不多时,游廊那头现出了戈小白意气风发的身影。
遥遥望见晋王,戈小白快走几步迎了上去:“小白见过王爷。”
晋王点点头,表情深邃莫测:“阿白这是打哪里回来啊?想是遇见了什么好事吧,连本王看着你都觉喜悦。”
戈小白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听闻城中最大的古董铺子‘博远斋’新到了一批碑帖,我赶去凑凑热闹,也顺便寻些好货色。”他边说边凝视着晋王,见晋王目光平静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又接着说道,“从博远斋出来,正碰见了同样去寻宝的鞑靼使节宝音大人,他说前两日从古董商人手里收了幅怀素的《律公帖》,想让我帮着鉴别鉴别真伪,因其盛情难却,我便随他一道去了……”
晋王扭头看向月光底下波光粼粼的湖面,足有好半天才缓缓开口道:“阿白,你……有什么打算?”
戈小白低着头思索片刻,再抬头时已满眼决绝:“禽鸟尚且要择良木而栖,更何况是大活人了。小白今年二十有五,已是青春不在了,难道下半辈子都只看着王爷与那沈念卿二人鸳鸯被下成双对,自己却要落得个独守青灯不成眠的下场吗?”
晋王听他这么说反而轻松了:“你可想好了吗?”
“我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想不到那许多。只不过……”戈小白忽而笑得有一丝阴险,“我还有个小小请求,王爷只管放心,无需费多少力气便可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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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晋王的生辰。晋王向来不喜欢为了自己的寿辰大肆铺张,故而每年这时候都只是坐在书房给各路后背、子侄过来磕个头,再吃上碗寿面也就得了。
提前好些天,沈思便在心里盘算着要送件像样的贺礼给晋王。送礼之事他毫无经验,便先托牛黄去私下打探了一番。听说王妃的寿礼是一床蜀锦被褥,张锦玉的寿礼是一块和田古玉,戈小白那里要送什么还未声张,想来也不会寒酸。
沈思口袋里没多少钱,对于要大价钱购买的东西也都全然不懂。他在府中的吃穿用度自有王妃和胡不喜张罗,样样皆是最好的。晋王更是发下话来,说沈公子但凡喜欢什么需要什么,只管向账房支银子,多少并无上限。让他去要钱也不难,可让他拿晋王的钱去给晋王本人送礼,他是无论如何拉不下脸的。
日期渐渐临近,沈思越想越觉苦恼。趁着一日陈六道上街采买不在身边,他悄悄将这烦心事告诉了三哥,三哥听后抿嘴笑他道:“小五啊小五,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沈思略有些难为情地抬手蹭蹭脑门,傻乎乎笑道:“是啊。”
三哥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傻小子,晋王还缺些什么?你说的什么蜀锦啊古玉啊,他哪一样不是唾手可得?他若真心待你,你送的东西他便没有不喜欢的。礼不在轻重,最要紧是诚意。”
沈思为难地吞了口吐沫,到底什么礼物才最能体现诚意,他心里仍是想不出个头绪。看看时辰,沈思暂且将这事丢在一旁,转身下楼去了厨房。大夫说这两日三哥肺火上升心烦不寐,需在服药前先以灯芯草六钱煎汤代茶服用,权作药引。沈思生怕负责熬药的小童疏忽了,故要自己先去看看。
客栈的厨房不大,只有两个大灶,为了熬药方便,特意在厨房后头单独辟出一间小屋,由几名小童轮流守着火候。经过厨房时,大师傅正在煮面,出于好奇,沈思忍不住站下多看了几眼。
沈老将军虽然是武将,却也尊崇孔孟之道,从小就教导儿子们“君子远庖厨”,所以沈思至今除了烧水泡干粮之外,从没亲手做过一餐饭,也从不知面粉如何就能摇身一变成了面条、馒头和饺子。
只见大师傅轻轻松松几下将面粉揉成了团,又用一根木杖慢慢擀成薄皮,折起来拿着刀唰唰那么一切,根根分明的面条就呈现眼前了,再将面条往沸腾的汤锅里一丢,高汤咕嘟咕嘟翻滚着,很快便闻见了诱人的醇香气。
这情景看得沈思眼前一亮,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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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五这日,沈思寅时不到便早早起身了,先将三哥托付给陈六道照顾,他自己骑上马踏着夜色赶回了晋王府。在他身后的马背上还架着个篮子,里头放有一块昨夜就已和好的面团。面团醒了几个时辰,变得极有韧性。
跟着客栈大师傅苦学了几日,他总算能做出一碗外表似模似样的长寿面了,虽然味道上还不太尽如人意,但起码可以下咽。
王府内外这会儿安静得很,偶有卫兵成队经过,都尽量放轻手脚,生怕扰了主子们的清梦。府门前赶来送礼的马车长长排出了整条街,他们当中大多数人恐怕连晋王的面都见不上就直接被大总管胡不喜给打发了。
与别处景象截然不同,王府厨房早已热火朝天忙碌了起来。从王爷、王妃到后院诸位公子,每个人的口味都各不相同,光早餐的样就要张罗出几十种。
听说沈公子要借用灶头做寿面给晋王,厨子们自是欣然应允,很快众人便自行分了工,有的帮着生火,有的帮着打水,有的帮着刷锅递碗。一方面是可以讨好晋王跟前的红人,另一方面也看看这位公子到底能不能把面做熟,何乐而不为呢?
沈思先将面团搓成拇指粗的长条,盘成一卷搁在油里浸着,趁这中间的半个时辰急忙动手准备浇头。好在厨房里各色肉蔬都很丰富,沈思挑了块新鲜的鸡脯肉切丝,加了盐、、酱油爆炒,又按照大师傅写的单子分别加入了葱末萝卜丝和姜丝。鸡肉上水分没有沥干,一入锅热油便炸了,油点子溅在胳膊上,登时烫出好几颗红点。
厨子们吓了一跳,慌慌张张要去找药膏:“这可如何是好?小的们立刻替公子冰敷上药。”
沈思却一摆手将人给拦下了:“这点小伤有什么要紧,放两天自己就好了。”
他做事做得太过专注,连脸上印了炭灰和面粉都未察觉。烧得了浇头,他又将面拉成细条下了锅,可惜手法不甚娴熟,面条拉得时粗时细,欣慰的是总算一整根顺了下来,中途并未断开。
煮好了面,沈思看看时间,估算着晋王应已起身了,便用食盒盛起寿面、鸡蛋及各色小菜,亲手提着去了晋王书房。
果不其然,书房门口几名侍从正端了香茶、热水等一应家什列队候在那儿,只等晋王一声传唤了。见沈思突然出现,侍从们脸上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赶紧上前躬身施礼道:“公子请稍后,属下这就去通禀王爷。”
“不必劳烦了,我自己去找他。”说着话沈思却脚步轻快地径直走了进去。一则他在晋王面前随意惯了,再则也想要给晋王个惊喜。底楼不见晋王,他兴冲冲朝楼上跑去,边跑边唤道:“守之,今日是你生辰,我祝你璇阁长春,松柏长青。快来趁热……”
偏厅的门一开,有脚步声从幔帐后头传了出来,沈思抬头一看,惊见戈小白倚在栏杆上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戈小白头发披散着,只穿了件里衣,领口敞得很大,露出内侧大片雪白消瘦的胸脯。
戈小白这幅模样令沈思有些错愕:“你……怎么……”
不等他说话,戈小白先似笑非笑地询问道:“咦,这不是念卿吗,似这般闯进来可是有急事要求见王爷?”
沈思不知所措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这功夫晋王也从偏厅走了出来,站在戈小白身后朝沈思招呼道:“念卿来了,上来坐吧。”又扭头问戈小白,“不是嚷着累嘛,左右时候尚早,何不回去再躺一会儿。”
戈小白欺身而上,缩在晋王怀里娇滴滴央道:“腰酸得紧,要断了似的,可否劳烦王爷搭把手扶着小白?”
晋王微微眯起一双凤眼,忽然双手一用力,直接将戈小白打横抱起,转身返回了偏厅。
沈思在原地呆呆站了片刻,不声不响走上楼去,将食盒里刚出锅的热面摆在桌上,就默默低着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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