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黄昏,夕阳如血染红长空。
庄园内灯火辉煌,亮如繁星。
桌子上并没有丰盛的玉盘珍馐,只有一碟老醋花生,三碗面,十坛杏花村。
面当然是老骆做的,现在桌子上的三碗面也只剩下三个空碗。
可能她们特意安排给我们叙旧的时间,所以三个空碗面前也只坐着我、唐一和老骆。
我在喝完酒坛里最后一口酒后,笑道:“还是你们最懂我。”
唐一道:“太懂别人未必是件好事,很多时候会迷失了自己。”
老骆道:“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像一面镜子,当你认为看穿对方的时候却忘了镜子里的本就是自己。”
我突然感觉有些落寞涌上心头,回望这一年的光景,发生的每件事都很残酷,也许这就是最难面对的现实。
无论我怎样用力,都改变不了现实,我只能在现实中一点点蜕变。
唐一喝酒依然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一杯接着一杯,变的是愈发能喝的酒量。
我看得出他有些难言之隐,每次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收了回去,他需要酒来给他勇气。
唐一在喝完第五坛酒的时候才又开口:“你一定很好奇飘香庐为何变成了问鼎山庄吧?”
“的确。”
唐一道:“准确的说是昨日的飘香庐成就了今日的问鼎山庄。”
我不明所以,他突然撸起了左手的袖子,手腕上有一道很醒目的剑疤,剑疤只有一点,却精准无比,这道剑疤所伤及的位置也是最致命的那根手筋。
我惊诧,老骆同样也很惊讶。
就是这一剑挑断了唐一的手筋,现在他的左手与残废无异。
对于一个嗜剑如命的剑客来说等同于毁了他的一生。
老骆惊叹道:“这是何等神乎其技,能一剑如此精准挑断你的手筋。”
老骆又道:“难道是凌老前辈?”
我道:“就是昔日飘香庐里的主人,江湖中不灭的神话?”
唐一点头,又戳开一坛酒的泥封,道:“不错,不但是飘香庐的主人,也是青霜的父亲。”
这倒是很出乎我和老骆的意料。
老骆若有所思道:“我在这段时间里曾听闻,你与他那一战虽然是输了,却输在了第三招上,江湖上流传,没有人能抵挡他得了一招,看来你能捱过他三招也并非易事,足可以立足武林。”
唐一苦涩的面容有些接近扭曲,我能看出他内心痛苦的挣扎。他一口干尽了坛里的酒,才又开口续述说下去:
唐一清晰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是在十年之前,自打出生到至今的这三十年里,他记忆里最深刻的莫过于凌青霜当年在他最饥饿难耐的时候递给他的那碗鸡蛋面,和凌老前辈给予他的那柄木剑。
凌老前辈曾答应他,当他手中的木剑可以打败一百个江湖人的时候,便与他一战。
唐一等这一战足足等了十年。
这十年让他从一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成为了扬名江湖的剑客。这十年也让他拥有了丰富的江湖阅历。
他从离开客栈的那天起便迫不及待的赶到这里,烟雨峰,飘香庐。
凌老前辈也信守承诺赴约这一战。
唐一记得那天是立春,白雪融化,大地变暖,万物又赋予了生机。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凌老前辈的庐山真面目,第一次揭开传说中神话的面纱。
唐一在见到他后瞬息间颠覆了心中所想的形象,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花甲老人,古铜色的脸孔,眼角布满皱纹,干瘦的身躯裹在一件花白的旧布衫里,似乎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唯独例外的是他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和那双保养得不错的手。
仅看他的双手并不像是耕田种地的山村老人,因为他的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而且手上的皮肤比他的脸还要白皙,就像是一双正值中年的手,隐约可见当年的辉煌和风采。
凌老前辈也是个很守信的人,自唐一到访后就已做好了准备,因为他知道这个年轻人现在的心情一定是迫不及待,正如他年轻时一样。
飘香庐门前不大的方地上,伫立着一位不老的剑中神话和一位扬名立万的年轻新秀。
二人手中均持着一柄木剑,四目相对都没有出手,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凌老前辈一直在反复打量着他,缓缓开口:“年轻人你可还记得,当年我给予你这柄木剑的用意?”
唐一道:“是让我静心、驱散心中杂念。”
凌老前辈抚须点头,突然目光如电,盯着唐一的眼睛道:“可你的心到了如今还没有静下来,心不静,杂念堆积越多最后只会蜕变为心魔一点一点的吞噬掉你。”
唐一闻言有些慌了。
他开始心慌意乱,冷汗一点点自背脊渗出,他认为这本应是酣畅淋漓的一战,现在却成了一种心灵上的折磨。
也许这场比试并没有他想的那番精彩绝伦,似乎早已毫无悬念。
他已不再有十足的把握,握在剑柄上的手也越攥越紧。
凌老前辈缓缓道:“年轻人,做事不能急于求成,现在的你还需要沉淀。”
他此刻善意的劝言在唐一耳里似乎变成了讽刺和嘲笑。
唐一依然站在原地,木剑遥指着他:“不需多说,开始吧。”
凌老前辈带着惋惜的轻叹:“既然如此,好,不过我会让你三招。三招之后便不会再让分毫。”
唐一点头:“好。”
这一点让我感到格外的出人意料,在我印象里,唐一绝非是这样的人,从来只有他让别人的时候,绝不会接受别人的相让,那样对他来说像是一种施舍。
老骆同样愕然。
唐一看着我惊愕的目光道:“当时的我也是很迷茫,心也乱的很,面对他的时候就像面对浩瀚的大海,心里波澜起伏根本得不到一丝的平静,在不经不觉间就答应了。”
唐一继续开始叙述:
凌老前辈一动不动,木剑支地,气定神闲,道:“请。”
唐一迟迟没有动手,他在等,等自己的心完完全全的静下来,等对方先沉不住气,先漏出破绽。
但他错了,他还是太年轻了。
凌老前辈依然平静的站在那里,仿佛沉寂多年的古井,唐一几乎等不到任何时机。
这种等待对于年轻来说就像是一种煎熬,他终究还是抵不过这种煎熬,等待越久只会更加烦躁。
风起,唐一出手。
他第一剑就倾尽了全力,所有力量的倾注在这一剑上,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剑。
唐一本以为这惊鸿般的一剑可以封住他所有要穴,断尽他所有退路,本以为这一剑必定会见血封喉。
他选择第一剑就将他击倒。
就在剑即将刺进咽喉的时候,凌老前辈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夺”这一剑刺在了他身后的门上,唐一立即转身,调转剑锋,第二剑狂暴着横扫而出,这一剑似乎比第一剑的威力还要大,足以力劈华山。
唐一没有拜过任何师门,他的剑法也没有任何套路,他的剑法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干脆利落,他每次出手都一定会选择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将对手于最短的时间内击倒。
沙沙的破空声直逼老人的胸口,可结局却是一样,当唐一手中的木剑扫过他胸口的时候,凌老前辈看似一动未动,木剑却贴着他的衣襟滑过,仅差分毫,宛如鱼滑入水。
唐一更加慌了,他相信自己的身手,也相信这一剑根本分毫不差,而且他也一动未动,为何.......为何最后偏偏却突然间闪现那一丝偏差。
当唐一的第三剑刺向笑容满面的凌老前辈时,他已逐渐失去了信心。他已料到这一剑的结局还是一样,只差分毫。不同的是,当第三剑完全刺出后,唐一的信心已经完全消失殆尽。
唐一的耳畔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年轻人,接招。
这句声音落下后,唐一已布满血丝的双目紧紧盯着他手中的剑,同时也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屏气凝神,摆出了最有利的防御姿势。
老人还是一动未动。
一阵清风袭来,门斗上的风铃也随风响起,那种感觉就像风吹过树林,阳光沐浴在脸上。
唐一感觉视线里的他还是没有动,不过瞬息间又像是动了。
这种镜花水月般的感觉只在刹那间。
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麻痹了唐一的大脑,额上的青筋紧紧绷起,冷汗已有些打湿了衣襟。
那是一种痛彻心扉,噬人魂魄的感觉。
唐一缓缓低头,忽然发现自己的左手不再有一丝力气,木剑也不知在何时跌落在地。
唐一双眼一黑,昏迷过去。
直到唐一昏迷的瞬间才明白,他并未动,是自己的心动了。
唐一整整昏迷了七天才苏醒,他从醒来后再没见过凌老前辈,只有凌青霜一人在悉心照料他。
但他已不在需要这种无微不至的照护,他再也不愿被人当成废人一样看待。
唐一醒来后只在这里待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就选择下山,临走前他对凌青霜说:“谢谢,不过总有一天我还会回来。”这是他一生中第二次对别人说谢谢两个字,却是同一个人。
在之后的日子里,每当唐一凝视自己的左手,都会有种黯然落寞的感觉。
他赌,他嫖,他酗酒。
但他发现这些方式只能苦中作乐,除了手中的剑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给自己带来快感和发自内心的愉悦。
直到有一天,凌青霜在酒楼中找到已经烂醉的他,她只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父亲说如果你能在一年内练就你的右手,他还愿意与你一战。
唐一虽然喝的烂醉,但这一句却被他永远的刻在了心底。
是她这句话又激起了唐一快要熄灭的斗志。
从那一天起,唐一回到一个刚出道的无名之辈,不过这次持剑的却是右手。
每当他失败、跌倒的时候都会回想起,凌老前辈那一式剑招,从平淡到**,最后又归于平淡。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实则变化万千。
他也终于明白凌老前辈传递给他的并非是一招剑法,而是一种万法皆空的境界,一种对人生的领悟,那是一种潮起潮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