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天下太平多半是理想。
江郭才留下几句便匆匆离开,查初见和马涛等一干镇领导自然要起身相送。借此机会,大会暂停二十分钟,也好让会议室里的几杆老烟枪过把嘴瘾。
这一休会,就如同学生下了课一样,镇政府的小圈子开始显现出来,这时就能发现谁和谁的关系好,就如下课后总是勾肩搭背一同上厕所的小伙伴。
几个乡直单位的所长、科长围成一个圈子谈笑风生,隔得稍近的几个村支书站在窗边抽着烟窃窃私语,好似在讨论着什么好笑的话题,不时传出一阵豪爽的大笑声,惹得计生办刚来的几个小姑娘频频侧目。
刘辰与大家都不熟悉,也懒得上前去凑热闹,索性坐在座位上抱着双手闭目养神。
忽然,一道令人厌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呦,这不是我大侄子吗?燕大毕业的高材生怎么也和我们这帮泥腿子搅在一口锅里了?我还以为我大侄子飞黄腾达了,就忘了你叔了呢?没想到今儿在这碰见我大侄子了,哈哈,还真是缘分啊。”
王福田站在刘辰身后的台阶上,左手掐着腰,右手夹着一根正在燃烧的特制土烟。
忽明忽暗的烟火随着他讲话时手臂的挥动摇摇欲坠,看得离得稍近的几人一阵眼累,众人心里生出不安的感觉。
所谓的特制土烟,并不是什么昂贵的特供香烟,一般是农村烟瘾较大的老汉自己制做的。方法很简单,用细柳树叶子夹杂着少数烟叶用烟纸一卷就成了,特点是劲大耐烧,特别解烟瘾,农村没钱买烟的老汉很喜欢。
刘辰小时候也曾给外公梅老汉卷过,自然清楚燃着的土烟烟头的厉害,烫起人来准是一个水泡,短时间内还难熄灭。
似乎明白几人心中所想,也没人众人多等,说着,王福田用他那肥硕的右手狠狠地拍了一下刘辰的肩膀。
瞬间,滚烫的烟头离开烟体,一路向下,轻飘飘地落在刘辰的肩膀上。
带着高温的烟头一路向下,眨眼功夫在刘辰白色衬衣上钻出几个洞。
透过衬衣的小洞洞,烟头再往下,片刻间他肩上的软肉多了几个红点,好像受戒和尚头上的戒疤。
烟头终于落地生根,不再往前,与此同时,空气中开始飘荡着一股衣服烧焦的味道,隐约间还带着肉烤糊的感觉。
过了许久,怪异的气味终于消散,烟头也熄灭了,化为灰烬,刘辰肩上斑驳红点也变成了乌黑的圆点。
如同被大火湮灭的树木,不是遇到外力被泼水熄灭,而是自身燃尽方灭,烟头也是如此。与火烧树木不同的是,烟头灼烧的是刘辰的血肉之身。
道理很简单。你看到陌生人被困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或多或少都会有切肤之痛,但只有你自己真正不幸遇到大火的时候,放才能体会到那时的切肤之痛只不过是挠挠痒痒。
离二人稍近的几人看到烟头运动的整个过程,都露出呲牙咧嘴的表情,光是看着就能想象出烟头烫肉的疼痛。
有个熟读党史的大哥脑海中甚至浮现出满清封建王朝向犯人逼供时的场景,用烧着的烙铁印在犯人的肚子上,“呲啦”一声,犯人晕倒,然后被凉水泼醒,那滋味,咦……
一个在党政办工作的小姑娘抹了一把眼泪,大着胆子,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递给刘辰一条沾过水的手绢。
先前王福田挥舞手臂讲话时,几人就在担心这一幕会发生,没想到……
“老李,你刚才咋没提醒王福田?”
“提醒?我看他八成是故意的,你见王福田啥时候抽过特制土烟,那玩意劲大着呢。”
“故意的?哎呀,王福田刚才找我要土烟,我还寻思这小子啥时候换口味了,没想到……”
“哼,讲个话还搞得铿锵有力,一会儿挥手,一会儿拍肩,这王福田啥时候口才变得这么好了。”
“那个小伙子好像是中阳里的村支书,对,我想起来了,他叫刘辰。”
“听说还是燕大的毕业生呢,看起来和王福田有些旧怨啊。”
“刘辰老家是大王寨的,王福田又是大王寨的村支书,这下可有好些看喽。”
好似没有听到几人的议论一般,王福田淡淡地撇了一眼刘辰,冲周围投来好奇目光的众人,解释道:“刘大支书是我大侄子,他老娘是大妹子。大妹子知道吗?要说我和我这大妹子啊,那真是缘分,当年我俩差点睡在一个被窝里,要是那样的话,说不准也就没有现在的刘大支书了,哈哈。”
王福田似乎想努力展示自己的幽默功底,拼命想要把话讲得好笑些,但过了半晌,周围没有人出声,更别提有谁配合着笑出声来,倒是办公室的几个女的皱起了眉头,好看的眉毛毫不掩饰地挑了挑,气氛冷到极点。
见此情景,王福田有些尴尬,挠挠了脑袋,想要借此掩饰内心的慌乱。
他也是猪油蒙了心,打进会议室,一瞅到刘辰,王福田的心中万马奔腾,他恨啊,就是这小子拆散了他和梅竹英的好事。
年轻的时候,梅老支书把刘辰的母亲梅竹英许配给王福田,结果梅竹英死活不同意,一个人跑到渭北去,结了婚生了娃。后来王福田也结了婚成了家,梅老支书觉得愧对王福田,就把村支书让给了他。
王福田本以为自己和梅竹英今生没缘,没想到十二年前,梅竹英的丈夫死了,她带着刘辰回到中州省,而王福田的老婆艳青也在半年前去世,多好的机会,愣是被刘辰这小子活生生拆散。在王福田的眼中,刘辰和他爹就是他命中的克星,刘辰他爹从他手中抢走了年轻时的梅竹英,刘辰还要阻挠他和梅竹英在一起。
一气之下,王福田决定教训一下刘辰,他找旁边的大烟枪要了一根土烟,便上演了刚才的那一幕。
虽然已是初秋,气温依然有些高,坐满了人的会议室比室外温度略高,讲惯了派头的王福田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禁满头大汗,梳得一丝不苟的大背头有些凌乱。
先前围成几个小圈子的人都在不知不觉中聚拢在一起,众人看着王福田,微微摇头,甚至发出几声微不可探的鄙夷声,又把目光纷纷转到依然安然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年轻人身上,心想他会怎么办?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