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果有洗尘宴,羊腿烤肉,包饭抓饭,流水似地往桌上上。桌边放着羊奶桶乳酪杯,吃净了便有人添满。众少年下午大多美美睡了一觉,现如今又吃饱了东西,目下正吃酒唱歌跳舞,好不热闹。
听着这些异域曲子,金铃坐在角落之中,专注地吃饭。银锁坐在她旁边,居然也不下去玩乐,只是专心在金铃面前摆满食物。金铃自盘子中间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道:“我已有些饱了,你别再放了,该吃不完了。”
银锁道:“大师姐再多吃些。”
“再吃要吃成个胖子了。”
银锁浅浅一笑,道:“大师姐若瘦着回去,大师伯看见了,说你瘦了,师父脸上无光。”
“何以是二师叔脸上无光?”
“我圣教招呼客人招呼不周,圣教主自然脸上无光。此事要叫北方武林同道知晓,师父不但无光,多半还要罚我。”
金铃慢慢吞下嘴里一口饭,认真道:“罚你给我做侍女。”
“大师姐想得美!”银锁心道糟糕,本已十分克制着不和大师姐讲这等调笑的话,不料大师姐已经学坏,为今之计,只好连话也少讲。
金铃见她没词了,便道:“你为何不下去和他们玩?方才好多人想过来叫你,你只是不睬人家,恐怕不太好吧?”
银锁撇撇嘴,道:“他们怕我怕得紧,很会看我脸色,若是我对谁都笑脸相迎,你就没饭吃了,定会被他们哄得下场一起闹。”
金铃笑道:“你不必管我了,你去玩吧。”
银锁撅起嘴,“大师姐赶我走吗?好吧,我下去了。”
金铃恐她真的误会,感激一把拉住她,低声道:“非是赶你走……只是想看你唱歌跳舞是何模样……我还从未看过,亦想象不出。”
银锁重新又坐下来,看了一眼正在座位上弹着坦普拉深情唱歌的赫连,抿嘴一笑,道:“大师姐可是看辉日那个样子好看吗?坦普拉我弹得不好,我换一个弹。”
她走下场中,从别人手上抢了一架竖箜篌,拨了两下,引起了赫连的注意,赫连眼神一亮,尾音都变了,收声之后带头鼓掌,大家热情高涨,甚至有几人为了影月右使肯赏脸开腔碰了个杯。
她抿嘴一笑,低头抚琴。这回她未戴兜帽,也没有面巾,姣好的容颜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明艳,额间黄金璎珞闪闪发亮,即便是如此,也盖不过她的光芒。金铃叹息一声,撑着下巴看着她。
银锁瞟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流淌的音符从她指尖倾泻而出,她开口唱了她听不懂的歌。
银锁盯着自己的箜篌,似是十分专注,却像是忍不住一般,又看了她一眼。
金铃被她看得有了错觉,竟觉得这首歌是对着她唱的。
她忍不住便问旁人这歌到底唱了什么,
旁边那青年是巨木旗掌旗使阿若罕,随口答道:“是一个小娘子在犹豫要不要给心上人写信。”
“怎地……怎地这么哀婉?”
阿若罕缩了缩脖子,道:“我可不知道少主为何要挑这一首歌,本以为她会唱些活泼的……”
“为何……”
阿若罕看起来有话要说,瞄了金铃一眼,又吞了回去,摇头道:“不死金身,你同少主熟悉些,不若你去问她吧。我在这里天马行空地嚼舌根,只怕要被乱刀砍死……”
金铃微微叹息,银锁看起来心事重重,却既不发脾气,也不使小性子,只一味与自己客气,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叫她深感挫败与无力。
银锁两只手都放在箜篌弦线上,清越的声线似是饱蘸着感情,但是仔细去听,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深情之语,只是随口说说。
金铃注视着她,见她专注的脸上哀婉愁苦之色渐渐褪尽,又换上了一脸笑容,放心下来,却又隐隐失落。
银锁爱玩爱闹,爱吃糖重义气,不愧是魔教右使,自有大家风范。两人之间有同门之情,有一命欠一命的道义,有数万两黄金的欠账,甚至有一场又一场的肌肤之亲。
唯有情爱,她觉得没有。
若是银锁来逐条解释,定能说得头头是道。每一条对她好、甚至为她舍命之事,经由她口中,都能归结到同门情谊,归结到江湖道义,归结到西域习俗,归结到她二人那一身诡谲的内功,归结到一场大数目的交易上。
唯独没有情爱。
金铃一双眼睛,被场中那人牵着,一分一毫也舍不得离开。场中人歌完一曲,放下箜篌,转头冲着金铃笑了一下,笑得皱起了鼻子,眯起了眼睛。
只是这笑容转瞬即逝,她又转过头去,甩起的长发与黄金宝石璎珞在跃动的火光之下反射着更加灵动的光辉。
她一路小跑跑到赫连辉日面前,与他们不知说了什么,辉日与附近几位青年欣然应允,甚至有一人轻轻敲着羯鼓,显得高兴非常。
不一会儿人群的骚动从最远的那处沿着这个圆环传到了金铃这里,众人传说银锁要下场跳舞,金铃又问旁边的阿若罕,“她跳得好吗?”
阿若罕道:“当然好!咱们明教弟子轻功练得好,舞跳得自然好。不知她今晚是不是跳教主独创的刀舞……看来不是。”
银锁把背上的弯刀解下来放在一边,在场边站好。青年拉动手中的胡琴,清澈悠扬的弦音悠悠飘散到空中,撩动着心弦。赫连陶醉地拨动手中的坦普拉琴,铮铮然应和着越盘旋越是高亢的弦音。
西域音乐与中原殊为不同,越是往西,人们越是喜用清角变徴之音,甚或一段之中,没有一个音落在正音之上。这浓浓的异域风情,微凉的夜风和浓重的羊奶味,无一步提醒着她身在极西之地,离中原有万里之遥。
银锁便随着这神秘悠扬的弦声,踏着奇异的舞步走出来。她的动作极慢,掌心向天端平,掌縁划出昆仑山脊一般延绵复杂的曲线,一步一旋身,转入了场中央。
当真与她的轻功一般好看。
她踏出一步,弦音随之陡然一转,变得急促而欢悦,坦普拉琴的声音也跃动欢腾,羯鼓咚咚大作,敲着一组一组的鼓点。银锁随着这鼓点快速旋转,衣袂翻飞飘逸翻飞,沉重的黄金璎珞也已飞转起来。
这舞姿并不如金铃想象的那样柔美。银锁忽而停下,停时一脚着地,一脚抬起,双臂展开,宛若一张强弓,十分雄健。俄而腰肢款款一摆,全身的线条似乎又柔化下来,重回那昆仑山一般曲折延绵的弧线之中。
她的动作有时极慢,双手柔若无骨,缓缓上升,靠在一处向外绽开犹如菩萨座下莲花。有时又极其迅捷,折出从未见过却神秘复杂的手势,不断在空中划过。她的身形总是在旋转,慢转时几乎凝立,双手在嘴边做吹笛倾听状;快转时手臂张向背后,犹如羽翼;折腰时,整个人都像是甩起的绸缎,柔若无骨;站定时,风骨毕显,立在天地之间,让人恍然想起她不时挂在嘴边的“俱足丈夫”。
那艳丽的脸庞上有时挂着恬静的微笑,有时皱眉瞪视,眼神从每个人脸上一一掠过,其中却空空地不滞一物,就算在金铃脸上亦没有多做一丝一毫的停留,与她从前那一副多情爱笑、眼神流转的模样大不相同。
鼓点越来越急促,坦普拉和胡琴的声音都已停了下来,众人一片叫好之声。银锁的手掌上下翻飞,双臂长长地展开,一只手伸向天空,随着她越转越急,衣角翻飞,竟似要飞上天去。
金铃忍不住长坐起来。
随着鼓点的终结,银锁凝固在一个飞天的姿势上,众少年起立叫好,欢声简直要把周围的房顶一同掀了。银锁悄然回到金铃旁边,喂给她一小块干酪,问道:“大师姐,如何?”
金铃低着头,似是在认真品尝,“我单知道你长得美,没料到可以美成这般模样。”
银锁嗯了一声,忽地明白金铃方才说的不是她问的那句。
她喂东西给金铃,又问一句模棱两可的“如何”,本是以为以大师姐这等木头疙瘩定然以为她问的是食物如何。她若这么回来,金铃定要评价,她想听金铃说一声好,却又实在赧于面对她的评价。
大师姐却穿过重重迷雾,将她最想听又最不敢听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银锁扭过身,背对着金铃坐下,手支着下巴看着场中。
金铃跪坐起来,勾着头去看她,问道:“怎么了?嫌我夸你夸得不够吗?”
银锁继续扭头,金铃微微一笑,道:“原来你竟然不习惯别人夸你么?”
银锁道:“天上的仙女什么的我听得多啦!大多数都被我乱刀砍死了,大师姐勿要重蹈覆辙……”
金铃噤口不言,径自吃酒,半晌才道:“莫要虚张声势啦……渴了吗?”
说罢把拔了水袋子递到银锁手中。
喝完水,银锁就陷入了沉思。没人找金铃说话,她自然也没什么要和别人说的,两人又一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金铃数度看向银锁,银锁总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她站了起来,走过去和赫连辉日凑在一起说了什么,走回来对她道:“大师姐,我先去歇下了,你若是想在此多待一会儿,就坐在这,有事你就找这小子,他做牛做马,供你差遣。”
她一把拽住隔壁的阿若罕,阿若罕苦着脸道:“少主、少主,不比你特别交代,我也……我也尽心尽力照顾不死金身。”
“嗯,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金铃并未阻拦,看着银锁飘然而去,也起身去找赫连。不料赫连还很奇怪,反问她有什么事。
“银锁她……为什么回去了?”
赫连奇道:“她说她旧伤未愈,我还道你来问我找药,她不跟你说的吗?定是怕吃药……”
金铃摇摇头,心道也许是时间到了,她才这么急着走掉。她在楼下坐了一会儿,静静地看着这帮喧闹的胡人少年,悄悄离席,缓步走上楼去。
银锁在她的感觉范围内出现,并无响动。她微微集中精神,只听到银锁平稳的呼吸,像是已经睡了。金铃并不放心,指节在门上轻轻一磕,就将门锁打开。
她恐吵醒银锁,脚踩九宫步,悄声走了进去,跪在床边,伸进被子里摸到了银锁的胳膊。替她搭脉试探一番,略略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事。
她替银锁盖好被子,仍不舍离去,借着隐隐火光,她渐渐在黑夜之中也能看见东西。床上的银锁似乎毫无知觉,睫毛轻轻颤动,呼吸低沉而均匀。这睡颜金铃已见过许多次,每一次贪看,都让人分外留恋。
金铃握住她的手,一只手撑着下巴,支在床边发愣,心中有个疯狂的念头,几乎就要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么一个美人,若是能折断了羽翼,永远锁在身边,那就再也不必担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这几天都没在自己电脑前坐着了……内容都是手机写的_(:3∠)_
一直驻扎在效果图公司,手拿小皮鞭奴役着做模型的小哥们。小哥做模型的间隙我就写一点……
还好我手上山寨机坚持时间长,早上10点去晚上12点回中间不充电回家还能剩一点简直不能更棒。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