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慢悠悠地蹬着三轮车,一边走一边贼头贼脑地张望。他不得不惊叹于眼前热火朝天的施工场面。现在农民工紧俏,劳动力奇缺,正是所谓的用工荒。不少工地招不来工,干活的工人很少,且老弱病残占多数,施工场面都是不温不火的。一到收麦收秋的季节,工人们给再多的工资也不干了,死活都要赶回家乡收麦收秋,工地上就只剩下仨核桃俩枣了,和停工差不多。
然而眼前的荷园新村工地却到处都是一派人欢马嘶的施工场面,几个塔吊伸展着长长的胳膊,忙忙碌碌地吊运着钢筋、模板等施工材料;卷扬机、搅拌机、振动棒等各种机器的轰鸣声响成一片,工人们戴着安全帽,在工头的指挥下,紧张有序地忙碌着,干劲十足。
江风还发现一个现象,那就是在施工现场,看不见工程监理的影子,倒是有好多保安提着警棍在不停地巡逻,就像旧社会的监工似的,盯着干活的工人,看见谁偷懒或动作慢,就凶相毕露,恶狼似的冲上去,作出要打要骂的架势。
这几天持续高温,工人中暑事件时有发生,市政府为了确保农民工的健康和安全,专门下发通知,要求气温超过37度时,各个工地必须在上午10点半之前停止施工,下午三点以后再上工。市区其它工地都按照通知要求更改了作息时间,只有荷园新村工地根本不理会政府的这个规定,我行我素,上午照样干到12点,下午一点半就上工了,晚上还要加班加点干到深夜。
叶芷之所以要这样做,是为了尽快把生米做成熟饭,形成无法更改的事实。然后等待交点罚款,使违法工程摇身变成合法工程。于是短短一周,荷园新村工地相继有好几个工人中暑晕倒,还有一个为此丧了命。家属赶来闹事,被痛打一顿,怕了,也不知道拿了多少赔偿,连夜回乡下去了。
工人们不堪忍受超负荷劳动的折磨,偷偷拨打了市长热线,举报了银河公司惨无人道的管理方式。结果是市长热线那边无任何反应,而打电话举报的两名工人却被揭发出来,打了个死去活来,被逼着跪在烈日下示众一天,都快晒成肉干了。在高压管理下,荷园新村工地更像一个黑砖窑,工人们进来容易出去难,并且不允许写信和打电话,几乎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
高压的管理带来的是突飞猛进的施工进度。江风发现,靠北的一面,是10栋低层住宅楼,目前已经施工到4层了。从房间布局来看,都是小户型,估计是真正的经济适用房。不过按照规划,这里应该是建8栋楼的,现在勉强盖了10栋后,那楼间距已经变得非常小了,三楼以下的住户永远也别想见到阳光了。可见无奸不商,无商不奸,商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是完全可以牺牲别人的利益的。
再看工地南面,按照规划也应该是10栋小户型住宅楼的,但取而代之的,是10栋连体别墅。别墅的施工进度最快,已经快要封顶了。那别墅设计得非常漂亮,一律白墙红瓦,每家都有门厅、车库、前后花园,风格趋向欧洲古典,正是那些假装斯文的有钱人喜欢的风格。江风望着那些初具规模的别墅群,在心里说,自己哪辈子才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呢?按照自己现在的工资,扎着脖子不吃不喝也得干上50年。
但在云湖市,就是有这么一个怪现象,只要是位置好的房子,再高的价格都会被哄抢一空。可见财富都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了。
工地的东面,靠近荷塘的边上,两栋高层住宅楼已经打好了地基,马上就要拔地而起了。这块地,正是那**的老汉用生命都没有保护住的家园。现在,老汉骨灰仍未下落,他的家已经面目全非了。看来胳膊永远也拧不过大腿,试都别试。
江风慢腾腾地骑着三轮车,摸了摸裤袋里的照相机,紧张地心怦怦直跳。现在,整个工地的基本情况他已经基本看清楚了,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拍成照片,留作实实在在的证据,好让自己将要写的材料更有说服力。
看四下无人,他停下车子,掏出相机,刚把相机举起来,看远处一个保安向他这边看,又赶紧把相机装了起来,继续蹬着车子前进。走到一个配电房那里,发现配电房刚好挡住了大门口保安的视线,就又停下来,掏出相机,卡擦卡擦一阵猛拍。
拍了一阵,翻着一看,因为太着急,手又紧张地颤抖,刚才拍的几张都没有对好焦距,照片都是模糊不清的。只好又重新调了焦距,尽量抑制着激动的心和颤抖的手,总算拍了几张比较清晰的照片。想起相机还有变焦功能,就把那8栋别墅拉近,拍了几张特写,效果还挺好。正在那里孜孜不倦地拍照,背后忽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相机不错啊。
江风拍的投入,竟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处境。这会听到后面有人说话,才猛然醒悟过来,一个激灵,手里的相机差点掉到地上。就觉得身上的汗水一下子都变成了冷汗,头发都竖了起来。
慢慢地转回头一看,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了五六个膀大腰圆的保安。这些保安一个个狞笑着,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已经呈扇形把他包围了。保安后面,还跟着一辆三轮车,车上装满了蔬菜,车上坐了一个人,戴着顶卷了帽檐的破草帽,脖子里搭着条黑黑白白的毛巾,和江风的打扮简直是一模一样。江风差点叫出来,心说,哎呀,那个人不正是自己吗?
领头的保安就是那个刺着纹身的黑胖子。他把警棍拿在手里,在另一个手掌里一下一下地敲着,痞里痞气地歪着头看着江风,满脸都是讥讽。江风确定,刚才那句话就是从他那张油嘴里冒出来的。
江风心里一凉,知道这次是栽了。他明白面对这些恶狗,自己必须得表现的镇定,千万不能慌张,否则只会遭到疯狂的扑咬。他迅速平静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很从容地从三轮上下来,故作轻松地说,哦,你们这里不允许拍照吗?那我把照片删除好了。
江风说着,悄悄把相机的储存卡抠了下来,抓在手心里。那胖子上前一步,从他手里夺过相机说,对不起,这东西我暂时替你保管着。江风看他们如临大敌的样子,狡辩说,我只是个送菜的农民,拍照纯粹是感到好玩,你们用不着这么紧张的。那胖子张大嘴巴,发出一阵沙沙的笑声,响尾蛇似的,说,这话你留着,一会再说。说着,他用手里的警棍顶了顶自己的帽子,下巴一扬,说,走吧,去保安室,弟兄们都想好好认识你一下呢。
几个保安怪笑着说,是啊彪哥,弟兄们好几天没练了,手痒的直想挠墙,你今天总算给我们抓了个肉沙袋,大家可有地方泻火了,哈哈哈哈!笑得江风头皮发麻,腿肚子直想转筋。两个保安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架着他就走,有人把他的三轮车也推上了。
灰头土脑的江风被几个保安簇拥着,看上去有点像要去就义的地下党。他机械地向门口的保安室走去,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知道,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最起码一场毒打肯定是逃不掉了。他现在考虑的,挨打倒是其次,最怕的就是叶芷出面。要是叶芷此刻站起他面前,看他这个白眼狼如此费尽心机地整自己的黑材料,她会是怎样的感受?自己今后还怎么面对她?江风一想到这些,连自杀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正这样想着呢,后面的胖子为了抢功,果真就打通了叶芷的电话,谄媚兮兮地,兴奋地音调都提高了八度,说,叶总,我们抓到了一个来工地刺探情报的人,还带着相机,拍的有照片,很可能是中央台的记者!那边的叶芷听说是记者,着了慌,说,你们看好他,千万不能让他跑了,我马上到!胖子点头哈腰地对着话筒说,请叶总放心,他绝对跑不了!
江风一听到他说叶总,知道叶芷马上就要到了,急得差点哭出来,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迅速考虑了一下叶芷来了之后的各种后果,觉得后果很严重。不行,在叶芷赶到之前,自己必须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冒险一试!
江风下定了逃跑的决心,故意放慢脚步,走得拖拖拉拉的,双眼骨碌碌地四下打量着地形,寻找可能逃跑的机会。见北面围墙下堆着一堆钢筋,暗暗记下了方位。又甩开抓住他胳膊的手说,你们用不着这样,我不会跑的。再说,我就是跑,能跑到哪里去?
两个保安不松手,后面的胖子说,没事,放开他,量他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然后指头点着江风的脸说,小子,我警告你,别说跑了,你就是动一动逃跑的念头,我就能把你的双腿打断,让你下半辈子在轮椅上度过,你信不信?
江风看着他丑恶的嘴脸,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但他非常清楚自己这会的处境,必须装作老老实实才能麻痹敌人,就做出很害怕的样子连连点头说,信,信,你打死我我也不敢跑。
江风的身体自由了,逃跑的可能性就增加了不少。接下来就是找到合适的机会。但眼看就要到保安室了,他还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大门口,好几个保安正在严阵以待地等着他,都想在他身上练练手。后面,还跟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伙,前后夹击,要想从这里逃出去,谈何容易!
又向前走了几步,门口的几个保安也提着家伙迎了上来,有人还牵着一头高大的狼狗,警犬似的。那狗聪明,知道抓住了坏人,吐着血红的舌头,呜呜叫着,一个劲地往江风这里挣,要不是脖子里的链子结实,估计早就扑过来了。江风紧张地透不过气来,心慌得不行。知道等他们一会合,自己逃跑的机会就基本上为零了。好虎敌不过群狼啊,何况再加上一只狗呢。自己就是武功再高强,也对付不了这十几个吃货。
就在他将要绝望的时候,猛然看到了路边的一堆东西。啥?白灰。就是那种武打电影上反面人物喜欢用的招数,打不过人家了就扑地放出一包白灰来,迷了对方的眼睛,好趁机痛下杀手,或者溜之大吉。江风小时候没少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场面,所以记忆犹新。他装作提鞋,弯腰用眼角的余光确定了后面几名保安的位置,然后慢慢往路边那堆白灰旁靠。几个保安立功心切,都等着接受老总叶芷的奖赏呢,这会心里都美滋滋的,又激动又兴奋,完全没有注意到江风的反常举动,谁也没想到煮熟的鸭子还会再飞走。江风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过那堆白灰,忽然转过身来,弯腰捧起一捧白灰,大吼一声,向后面跟着的一群保安脸上撒去!
保安们猝不及防,都被迷住了眼睛,疼地捂住眼睛,跳着脚哇哇怪叫。领头的胖子一只眼睛被迷住了,睁了独眼抢上来捉江风。江风毫不客气地又兜头给了他一捧白灰,那家伙哀号着,另外一只眼也被马蜂蜇了似的闭上了,立刻就成了瞎子,哭叫着说妈呀,我眼睛瞎了!江风又扬了几把,几个保安彻底失去了反抗能力,像钻了面缸似的,脸上身上都是白的,看上去非常滑稽。江风顾不得欣赏这群人渣的惨象,毫不迟疑地站起身,以百名冲刺的速度,向着北边围墙下那一堆钢筋冲去。
从门口走过来的保安们竟然没有迷瞪过来是怎么回事,眼见得江风向着围墙飞奔,才知道这家伙要逃跑,于是大叫着站住!站住!追了上来。江风在学校练过短跑,100米成绩不到12秒,这帮酒囊饭袋们怎能追得上他?有个机灵的家伙就放了手里的狼狗,指着江风说,上!咬死他!
那狼狗也要逞能,狗仗人势,汪地怪叫一声,四蹄腾空,一支箭似的射向江风。江风听见狗叫,心里说声不好,暗暗加了把劲,跑的更欢了。那狼狗在身后紧追不舍。他刚窜上那堆钢筋,那狗已经到了钢筋下面;他双手刚扒住了墙头,那狗已经跳到了钢筋上;他纵身一跃,整个身子悬在了围墙上,正要把腿也跷上去,那狗也纵身一跃,张口咬住了他的裤管。
那狼狗平时伙食肯定不错,吃的膘肥体壮,起码得有四五十斤,把江风的身体坠得一个劲地往下溜,墙头上的砖都被他扒松动了,渣土簌簌地往下掉。江风身体腾空,手上用不上劲,腿又被狼狗死死地咬住不放,整个人被拉得直直的,真个是上天不成,入地无门。十几个保安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已经上到钢筋堆上了,伸手来捉他。眼见逃跑无望,江风不禁仰天长叹,真是天亡我也!
这时候,叶芷的悍马吼叫着,旋风般的开进了工地大院,气势汹汹地向这边扑过来,一路鸣着喇叭。
看叶芷马上就要赶到,陷入绝境的江风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大喝一声,窜起老高,双臂稳稳地撑在了围墙上。他力量之大,生生把咬着裤管的那狼狗给提了起来,在空中荡着秋千。那畜生四蹄腾空,也意识到了危险,本能地松了嘴,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狗屁都摔了出来,呜呜一阵哀鸣,缩到角落里去了。
几乎就在同时,江风翻身从墙上跳了出去。围墙的外面是片玉米地,他落地的时候一个前滚翻,缓解了冲力,在地上打个滚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发现自己安然无恙。他知道此刻自己并未脱离危险,那些气急败坏的保安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马上就会追出来,于是不敢有片刻停留,立即甩开膀子,撩开一双长腿,在玉米地里狂奔起来。
玉米已经有齐腰深了,跑起来有点绞腿。江风尽量把脚抬高,把步子放大,这样可以跑的快一点。他慌不择路,也不知道踩倒了多少棵庄稼。这个时候的他,有点像越狱的刘汉。刘汉最终没能逃过苏荣精心策划的阴谋,吃了枪子送了命,江风今天能逃过这场劫难吗?
果然,江风没跑出多远,就有三四辆摩托车从工地大门口窜了出来,每辆车上都坐着两名保安,大声喊叫着朝他逃跑的方向追了过来。这些保安们训练有素,比较精通群狼战术,并不是一齐追赶,而是分散开来,有人过来追,有人在前面截,还有人快速地插到他的东面,那里有一条河,他们要防止猎物从水路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