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这凡间的洞房花烛之夜,我也曾在话本中读到过,大抵都是寥寥几笔,匆匆带过,具体该如何,我却从未知晓。
难不成就是这般正身呆坐许久,我不言,他不语?
我深深呼出一口气,手倏尔一抬,意欲将这盖头掀去,蓦地手掌被半截拦住,放回原位。
“常欢,别动。”
或是许久未开口的缘由,他声音些许低沉哑然。
这家伙,成亲时还那般明晃晃地打趣儿我,如今却哑口无言,故作深沉。
“我来。”我低眉从盖帘下望见一足影微微顿步,似是同时,那红盖头被扬扬一掀,仿佛被带起一阵轻风拂面,他俊朗眉目紧接着现入我眼眸之中,一瞬间,我毫无防备般微红了脸颊。
他望着我,我望着他,如此这般四目相对良久,却如骨鲠在喉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定是犯了那洞房之癔症了!
“这下,你终于是我的妻了。”他颤颤言语,那般小心翼翼,继而缱绻笑开,像个孩子。
我心头一颤,竟觉得有些涩然。从头至尾,我都将他看作那般内敛持重之人,觉得他应当事事都做得好,做得对,事事顾及得全面又有条理。却全然忘了他也只是个弱冠少年,也会紧张,亦会失措。只是他事事遮掩,伪装了个好样子罢了。
“此乃一对玉合卺杯,是陛下钦赐。”他手中端起两盏玉镶金杯,两杯身两侧剔有两列字,一侧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另一侧则为“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诗我幼时吟诵过,只是此乃深秋之时,何来灼灼桃花?这老君王未免也太粗心了吧。
杯内灌酒,此乃合卺酒,两人互饮而下,此乃合卺礼,礼毕之后,这花烛之夜,洞房良宵,便只剩你我夫妇,共度余夜。
“从此往后,你我夫妇一体,同心同德。”我望着他的眼眸,喃喃细语。
我与时境迁各持一杯,交臂而握,杯中琼浆,满溢欲出。似是同时,我举杯尽饮,一番凉酒入口,霎时间,一番灼烧之感沁入心肠。
这酒怎如此辛辣?辣得我竟心肠剧痛,泪若欲下,体内又仿佛被一蛮力狠狠撕裂,阵阵灼然。我双眸色变,入喉清凉,无色无味,继而烧灼至心,攻心入肺!
我猛然抬头,时境迁面朝于我,唇碰杯沿正缓缓饮下,我一把将他手中玉卺推倒,他被我一惊,酒盏双双碎落一地,声声刺耳。
眼见这满地玉碎,却无半点酒渍,这酒,他已饮尽。
“常欢,常欢?”时境迁回头低声似我耳边轻唤。
我既师从药谷老儿,宜懂这药与毒乃同根同源,这毒无形隐于酒,毒发灼肠,时则灼心,此乃剧毒。
我转而望着他,泪止不住的流,疯了一般地死死拽住他的衣襟,“吐出来!”
“吐出来!吐出来....”我埋于他的胸膛之中,声衰力竭。若世间真有力不从心之事,便是此时。
他靠着我,鼻尖对鼻尖,蓦地几滴血落入我眸间,我抬头望向他,他又紧紧将唇抿住,试图抿去唇边血渍。
我心内剧痛,他以为他这次又能不着痕迹地伪装过去?他总是这般自以为是!他总是以为这世间任何事物都是他咬咬牙就能扛过去的吗?
他倏尔身子一软,就这般瘫在我怀中,我望着他那黑色深眸,不停地寻,寻一束眸光,一束如他往常那般澈然,倨傲,无所畏惧的光。
“常欢....”他言语道。
我寻不到光,因为我只能看间那对乌黑瞳仁中,满满地映着我的样子。
“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仿佛被下了降头,满口只会嘟囔这一句。
“常欢....我从未想过...我们竟如此....携手一生”
“嫁我,你后悔吗.....?”
我摇头,我从未后悔过,即便身死,也从未后悔嫁你。
“夫人.....夫人.....夫人.....夫人.....”他唇瓣微启,喃喃自念。
“你莫要再说话了。”我抚着他的眉,轻触了下他的嘴唇。
“我想多喊几句。”他唇齿染血,轻声一笑。
一股温热液体倏尔淋满我的双手,渗入我那大红喜服之中,滴浸成花,一大片一大片晕染开来。
那双玄色眸子缓缓阖上,像个熟睡的孩子般,我将他抱住,一掌沁入他的腰背,用仙法为他撑着最后一口气息。
似是同时,像是掐准了时间一般,屋外一阵聒噪声起,剑影掠窗,血溅花烛。
霎时间,一道红光破门而入,红翡扇隐隐躁动,红光溢闪,落于我掌中。
“小六,去看看,外面怎么了。”我无神望着怀中人儿,缓缓开口道。
红翡扇一闪飞出,片刻间一阵声音折入我耳边,“姐姐,是禁军。时府上下,无人生还。”
我恍然彻悟,竟是陛下旨意!
可当初这婚事是陛下钦赐,仅短短一个月而已,他为何要如此这般痛下杀手,屠杀时府上下,亲手毁了弈朝两员战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嗤笑,好一个桃之夭夭,好一个灼灼其华,可我既无桃花灼灼,亦无宜其室家,只有这一杯肝肠寸断,夭灼攻心的毒酒。
“小六,那些禁军,去哪儿了?”
“刚走不久。”
杀人偿命,谁人也不能逃。
“将他们全都杀了,偿命。”我沉声落地,红翡扇消于空中。
我沉气丹田,倏尔间心内绞痛难忍,凡人之躯,若强施仙法,必遭反噬。
我换了手掌,继而又是一番仙力强行渗入,“时境迁,时境迁,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白念满!”一白衫身姿倏尔落如我跟前,我强忍的泪水忽然止不住般涌出。
“桐桐,你救救他!”我用力一喊,霎时觉得口中一番血腥涩然,满满溢开。
“他...已无救了。”
我闻声,身子仿佛被寸寸撕开,再片片合拢。
“不可能!他还有气息!”我喊道。
只要有一丝气息,我就会救他。
“毒入骨髓,仙法硬撑也亦是枉然。”白桐扯住我手臂,似在恳求般,“你若再如此,必遭反噬!”
我将他推开,缓缓将手指探到时境迁鼻前,冷冷冰冰,似若无物。
他身上的温度渐渐褪去,我望着他的眉目,他却再也没有气力睁开那双玄色深瞳看我一眼,我只觉心内被狠狠地刺了一刀般,将最后一股仙力送入了他的身躯之中。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我定不会让你嫁去西蕃!”
“常欢,我定是拿你没有办法的。”
“不敢贪心,只求一个愿望......三年之内,功成名就,娶你回府。”
“我若败了,你便要下嫁西蕃,一想到此,纵有万难我也亦会撑下去。”
“我费尽心思,还不是为了娶你。”
“后悔晚了,你已入门了。”
......
一塌两身卧,一生为一人,可是这世间,再也没有时境迁了,一股撕心之痛荡然溢来,我哇地一口黑血吐出,眸前再无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