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半秒的心惊之后,纳兰德性恍然大悟。难怪风潇要带他回小楼里来,原来真的是个surprise啊——是要他惊喜地发现修复小楼的心愿达成,这样就能收魂魄走人了吧。大概这次失踪事件提醒了风潇,任务再拖延下去只有被人捷足先登。
那昨晚的事,又算什么呢?温存告别?还是引渡他灵魂的一个步骤?很有可能。想到他始终按着自己脑袋的手,突然感到心寒。
“纳兰先生,我们聊聊。”安冬的话唤回了他的思绪。
“是谁绑你?”
“你那了不起的管家先生,还有谁。”
风潇绑安冬是可以理解的,毕竟第一次被骗去沈宅就是因为安冬的明示暗示,他跟这场阴谋脱不了关系。纳兰德性走去朝阁楼间里张望了一眼,奇了怪了,公司人都到跑哪去了。看安冬挣扎得厉害,脖子手腕都勒出了血痕,掂量半天要不要给他解开。
看了看手背逐渐从袖口延伸出的烧伤,心里赌着风潇的一口气,决定替安冬解了。
“哎,我说,你手下都不是人啊?”安冬盯着他的眼睛道谢,又神秘兮兮凑过来问。
“你知道了?”
“亲眼所见!不过……开玩笑的吧?真不是人?”安冬一脸的不相信,“那么是机器人?”
“是恶灵。”
“恶灵牌机器人?”
“恶灵牌恶灵。”
“那不可能。”
“你看你,不信我还问。”
“咱们可都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啊,你跟我坦白说,再高的高科技我都能接受。”
“随便你信不信。”实在难受,起身要走,却被安冬拉住。手腕的溃烂被布料擦得生疼。
“除非证明一件事,我就相信你。”
“什么……唔——”猝不及防被人吻住,纳兰德性被撞得连连后退,靠在墙上。看着故人近在咫尺的眉目,突然不知道怎么反应了。总还是怀念的,但又很抗拒。直到安冬迫不及待伸出舌尖舔舐他门牙内侧时,才猛地回神推开。
“你根本就是纳兰本人,你根本就没有死,只是在躲我而已,对不对?”安冬气喘吁吁质问,眼里也浮上一层血丝。
“你在说什么!”有些生气。
“别装了,你十八岁拍戏的时候门牙被武替打断了,现在这两颗烤瓷牙还是我陪你去种的,后来又摔了次马,里面衬了金属片固定,所以我每次跟你接吻的时候都能尝到一股铁锈味道。这是只属于你独一无二的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纳兰士奇,别装了,我们在一起四年,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根本就没有孪生哥哥!”
纳兰德性抠了抠假牙……这他妈也可以?该死的安冬从来没跟他说过牙有味的事儿。
安冬又要上来吻他,这次遭到的反抗岂止果断坚决。纳兰德性拔腿走了几步之后,突然重重跪倒在地,肩膀不住颤抖,脖子上一点一点蔓延上狰狞烧伤。
安冬错愕两秒,冲过去扶他:“怎么回事?我送你去医院——”
“你以为你出的去吗?”纳兰德性虚弱中不忘嗤笑,风潇必然还设了别的措施防止他逃走,比如无形的铁丝网什么的,又按住他预备拨120的手,“去医院也没有用的……安冬,帮我……帮我找药。”
“什么药?”
“去风潇的房间,或者王建刚的……去找输液瓶和针管。”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反正近来常常身体不适、心情倦怠,每每输那种药之后,就会有所好转,甚至变得精神百倍。不知不觉间,似乎已经依赖上了那药效。
试一试吧。不管怎么说,不甘心呐。好不甘心,让风潇就这么得逞。他还想活啊,还想当着那傻大个的面好好活他一活。人生的精彩还未领略足够,也还没给他见识过自己在片场大展英姿……
如果还有机会,真想接下《一棹天涯》,那剧本很好,侠义江湖,快意恩仇,烈天涯必会是个很有魅力的角色。
让那谁看看,他纳兰德性不只是个不入流的三线小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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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潇把龙追放在卢俪家门口,如约去医院替纳兰德性拿新的脉冲治疗仪。现在谁都须防,难说不会有人在脉冲仪上动手脚。来去都是飞的,统共也不过十几分钟。
反正订了精契,又借助巫罗乔珍的力量设了隐形墙将二楼整个罩住,又有王建刚照看,十几分钟不至于出事。
路过街心公园看到小情侣热烈拥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有所回味地撇撇嘴。
回程一半的时候,后腰命门(穴位)突然一阵燥热不安。因为从来没跟人订过精契,起初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当是前一晚纵欲过度,累了。直到命门脉络跳动频率越来越快,他才暗道一声不好,全力赶赴解放路。
命门主精关,当然就是“精契”的关键所在、感应部位。蚩尤氏不善医药,仅有的医学知识都是上古时代从主君神农氏那里学来的。在被诅咒不孕不育之前,“精契”在蚩尤氏部族里还蛮盛行,遥想当年,还是一个性开放的美好时代……
蚩尤语里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最忠诚的臣子就应该把主君时刻挂在腰子上,殚精竭虑去保护。
还有一句——每当思念主人,我就腰疼。
多么精辟。
如果不是不孕不育的诅咒害得“精契”失传,精契仍是所有契约里最灵敏牢靠的一种,当然也有弊端——感应次数多了容易肾虚,腰酸背痛还疲软。关于什么是“疲软”,据说父王懂,风潇是不怎么懂的。
这一次说白了只是试试,这不刚恢复性功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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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纳兰你不要吓我……我喊人送你去医院好不好?”安冬跪在地上抱着痉挛不止的“枯骨”,急得眼泪都快喷出来了。
“不要……没用的……”纳兰德性绝望地松开了流速调节器,看着迅速肿起的手背,叹了口气,“安冬,我要死了。”
“不会的……”
“你闭嘴,让死人多说点话!”
“你才闭嘴!你以为我会让你再骗我一次?我才不会让你再拿‘死’当借口从我身边溜走——”说着抱起来就往外跑,却在二楼楼梯口撞上一堵隐形的墙。果然吧,风潇是谁。
安冬爬起来,一遍一遍尝试,一遍一遍撞墙跌倒,不知气馁,声嘶力竭大喊“来人来人”,楼下熙来攘往的观光客却置若罔闻。
没用的,风潇是谁啊。
“安冬我就问你一个问题——”
“爱过,还爱,一直都爱,只爱你一个!”
“……”纳兰德性,“我是问你,当初给老子种的假牙根本不是最贵的那种对不对?”
“果然是你,我就知道,果然是你!”喜极而泣,眼泪鼻涕喷了纳兰德性一脸。
真他妈恶心。安冬啊安冬,你说你三十岁的人了咋还那傻样?一点没变,外表高冷内心幼稚……不,弱智。纳兰德性想着想着就笑了,张张口却发现舌头打了结。本来想问他是跟什么人勾结、为什么骗自己去沈宅遭人暗算、目的又是什么……可是安冬脸上的紧张关切,怎么看都不像是装出来的……突然想起过去两情相悦的日子。安冬这个人啊,懦弱有之,自私有之,世俗有之,贪婪有之,就是没有大极大恶的本质。难道人之将死容易心软?纳兰德性总觉得安冬做不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
真没想到自己毕生的夙愿就这么简单啊,收复小楼。该说没心没肺呢还是重情念旧……
他在等风潇来。
等风潇来带走他的灵魂。也不知道能不能保留意识旁观一下,看他是怎么操作的。其实还蛮好奇的。
听说会和上一次同样死态。弹片飞入心脏的疼痛被慢动作回放,像是用最锋利的刀片一点一点撕裂心包、心房壁、房室尖瓣、隔膜……每一丝疼痛都格外清晰,真是叫人生不如死……
人将死的时候应该是有第六感的。譬如说现在,纳兰德性分明就感觉到,风潇来了。
可是,来是来了,就只是站在那里,也不现身,也不靠近,就静静地看着,看着安冬抱着奄奄一息的纳兰德性痛哭失声。
好像冷眼观看一场苦情戏的拍摄。
“安冬……”纳兰德性叹一口气,捋直舌头,气若游丝地说,“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
“什么话?”
“说你爱我。”
“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你不在的三年里,我才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多么、多么多么,深爱着你。是我错了,不知道你生了病还背着债,还那样跟你吵架……纳兰,不要再离开我了好不好,再一次,我怕我承受不来……”
“安冬你知道吗?我三年魂魄不散,又从坟墓里爬出来,就是为了听你这句话。”纳兰德性一字一句地说,“现在,我的心愿,就算圆满了。”捞过安冬的脖子,在他颤抖的双唇上吃力而深情款款地亲吻一下,“答应我,我走后,你好好的。”
安冬泪奔,更加抱紧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