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深叹息:从五年前的冬夜某日起,被封印的记忆居然如萤火之光般,一点一点地飘回脑海,组成了支离破碎画面,而当他再次听到熟悉的笛曲时,竟然想起了与倪芳菲雪岭初遇的场景。可惜一切终究是兰因絮果,无可奈何。
“就这样,属于我的记忆一天天完整了,其后我在数年间将曾参与鹤鸣山庄血案的关键人物逐个除去,并暗中资助过庄上那些无辜死去之人的家人,也算安抚了他们的魂魄。然后密令一些下属依照你娘的小像寻访你的踪迹,但为父已经转换了身份,不能告诉他们寻你的真正原因。”
他握着郁霓影的双手,看到她手臂的疤痕和掌心的剑茧,为她把了把脉,再观其气色,惊诧道:“你似乎服过一种宁神修心的药剂?”
“当年我功体受损,曾在师父关照下服用了七八年的赤金丹,后来发现它容易成瘾,便悄悄停服了。”
他满怀愧疚道:“诗珣,是爹对不起你,害你吃苦受罪多年!”
郁霓影闭了闭眼,遏制住泪水摇首道:“阿爹不必自责,鹤鸣山庄的惨案,非是当年的你能够改变的啊。”
东溟教主仰首静默了一会儿,颤声道:“好在天见可怜,让我的掌上明珠失而复得了!这十三年来物是人非,原谅爹目前不能与你堂而皇之地相认,但你依然是爹的乖女儿。”
郁霓影淡淡一笑:“我庆幸上天保佑我落水后能遇到善人,被师父救治后捡回一命。阿爹,你还记得柳忞师兄么?”
东溟教主念及往事,不禁问道:“当年我将你托给柳忞暂时投奔东阳的卢家庄,不想还是发生了意外。他现在人在哪里?”
郁霓影愀然道:“我也不知道。”接着她简单说了与柳忞再次相逢、几度离别的事情。
东溟教主听完她的话,联系起几日前与嬴逸翔在景元轩的言谈,良久之后,方蹙眉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老七,我会派人渡海寻找他的,尤其是他采药时住过的村子和遇袭的江陵县附近。对了,有关欢喜侯藏宝图的事情,他知晓么?”
郁霓影道:“半张宝图虽然在他的手上,但我并没有说出图的秘密。”
东溟教主略一点头,沉吟道:“为此图付出了生死代价的人,已经太多了。唉,倘若老七还活着,你真的决定与他相守一生吗?”
郁霓影深深颔首:“与他坠入峡谷后同生共死的时候,我便决定了。”
东溟教主摇摇头:“倘若他已经遇害呢?”
郁霓影不愿接受这个假设,大声道:“七师哥不会死的!爹,如果你真的怜惜女儿,请允许我返回柳忞住过的药香居旧屋,说不定他会回来寻找我。”
东溟教主道:“爹当然会全力去搜寻老七,但你必须答应留在我的身边,我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让你在岛上得到应有的礼遇。”
她执意拒绝道:“我不想长住在岛上,因为我不属于这里。正如我不愿再用‘何诗珣’为名一样,因为我不再是那个纯真的自己了。”
他蹙眉道:“真是傻话,你迟早会习惯的。记住,现在的你是一块在冰雪消融后散发光华的美玉,而不是雨后虹霓那转瞬即逝的影子。”
郁霓影凄然一笑:“可我不会习惯的。爹,在魇城时,娘亲的故友秦夫人曾对我说过:‘人生千百事,回首皆是梦,终逃不过埋骨蔓草黄沙中’。您若肯收手放弃现在的一切,换个身份同我回到您曾住过的烟萝丝雨城,即便是蓬窗茅户,即使是粗茶淡饭,也好过岛上这片名利喧嚣、阴谋争斗的人间火宅。”
东溟教主脑海中浮现着一幕父女团栾,田园煮茶种花的情景,但失去了权力的制衡,还能复归宁静吗?
他叹道:“为父何曾不这样想过?但如今已骑虎难下,身不由己。”
此时此刻,郁霓影深深感到父亲的心性已改变——他早就习惯,或者说,是甘愿沉溺于权势的欲海,不断笼络人心、权宜进退、执掌一方,想劝他抽身离开现状,根本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奢望。
过了数日,郁霓影来到瑕瓋居,隔着书房外的屏门,她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向教主汇报,说他根据风部堂主提供的讯息派人赴湘西某地查过,发现村落有几处房屋已化成灰烬,其中有一处焦地前残留的石柱上刻着“药香居”的字迹。
郁霓影在外闻言焦急不已,她等众人离开后,朝教主提出要回药香居一趟,但东溟教主不允许,说他只能答应派人持一封郁霓影的亲笔书信留守药香居,并说还有半个月就是一年一度的海神祭盛会,她必须亲自参加表演,就算想重回故地,也需等到海神祭结束之后。在郁霓影离开瑕瓋居前,父亲又送她一张特殊的琴谱,道:“这里面的谱子,可以助你克制某个潜在的敌人。”
山边簌簌晚风起,一钩淡月天如水。
子灵山湖畔的一处柳树下,几缕檀烟袅袅。
郁霓影正披着罗衫对月焚香祈福。她跪地合什,温言道:“月神在上,柳师兄失去音讯,我却龟缩至此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对您祈祷他能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她恭恭敬敬朝明月伏地拜了九下,阖目合什道:“佛家曾说‘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而你半生孤苦,却总是替何家人负累,既然祸端是因我而起,就让我本人来承受,莫再祸及于你……等海神祭一结束,那个人就没有理由阻止我回药香居”
郁霓影将肩后的长发捋下一小把夹在指间,拿出匕首齐刷刷切断,对月道:“如违此言,有如此发!”她挥手一抛,青丝随风散入盈盈湖水间。
语毕起身,但闻柳叶沙沙作响,她不由地打了个寒噤,随即裹紧衣衫提起纱灯离去。当她弯腰走过柳树林时,在前方等待的丫鬟杜若将斗篷替她罩上,二人一同款款而归。
途经一处小山丘时,郁霓影听见不远处的雾霭林间传来一曲袅袅箫音,感到新奇,杜若解释道:“那里是袁芯竹姑娘的芳冢,定是有人在吹箫怀念她。”
郁霓影想起那个沅陵船上初遇的女子,道:“不知吹箫人是谁。”杜若想了想:“若不是少教主,那便是言公子了。他们三人是师兄妹,又是青梅竹马,感情比其他同门要深。”
郁霓影轻声道:“听你这么说,他俩都钦慕袁姑娘。那袁姑娘本人呢?”杜若摇摇头,压低声音道:“奴婢不清楚,不过袁姑娘在少主面前比较活泼调皮,在言公子面前要收敛文静一些。”
郁霓影唇角微弯,了然于心,正色道:“我初来岛上,尚不知袁姑娘如何遭遇不幸,妹子你同我说说。”
杜若呐呐道:“似乎是在离开希望魇城的归途中,在湖北被本门的敌人暗袭致死的。具体情形,婢子实在不知道。”
郁霓影喟然一叹:“只可惜佳人香消玉殒,岛上少了一位女医者。”
林中的孤独坟丘前,吹箫男子黯然神伤,对石碑晃了晃手中的竹箫,喃喃道:“小竹子,记得吗,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它。而它,会承载你我之间所有刻骨铭心的回忆。”
“如今我一下子成了闲散公子,反而多了不少看你陪你的机会,你园子里的寻梦草我也在悉心照看,你满意否?”
【注】倛qī古代术士驱鬼时所戴的面具,亦称“倛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