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晚,夜色渐深,一曲笛音在屋外袅绕而起。
笛音时而婉转轻快,似空谷闻莺,时而沉郁悱恻,如泣如诉。
“这是……《雪蝶逢春》!”
这是当年父亲哄她入眠前常吹的笛曲啊!
记忆里,父亲曾言:此曲可吹尽碧芦风,吹断相思泪。
楼妩月忍不住推开木门,门檐旁立着根刻着“药香居”小篆字迹的石柱,其后瓜棚檐挂着的灯笼下伫立着披长衫的吹笛人,他灵动的指间横着一支紫色的竹笛,竹笛尾端系着一个璎珞串的金流苏。
那人闻声回身,正是带着半张面具的木卯。他有些歉意地放下笛子:“呃,吵醒你了?”
“木先生,这支笛曲你是从哪儿学来的?”她忍不住惊喜道。
木卯一脸平静道:“这首曲子,是我听以前的师父吹的,暗记了一些,可惜在下吹得不太好。难道,姑娘也曾听过它?”
楼妩月点点头,缓步走近他:“小时候,这支曲子时而伴随我入梦乡,而我的几位师兄,也会吹奏它。”
他说的不错。楼妩月眼中的疑虑很快消散,泪光闪闪仰望着对方,声音微颤:“木卯先生你,就是柳忞师兄吧。”
“你,你是诗珣?你真的是小师妹?!”他惊诧之下,嗓音变得更为沙哑。
“是的,我是诗珣……”,她看着对方,含泪道,“鹤鸣山庄院子里的几株碧桃树,每年春末都结了甘美的桃子,师兄还记得……和我一起提篮子采摘它们的事情吗?”
木卯见她凝视着自己,雪亮的目光中似乎带着些期许,他怔忪了一会儿,忽然清嗤道:“怎么可能?那些桃树的果实小而酸涩,师妹你记错了吧。”
少女笑了笑,一个箭步冲上前,握住对方的双臂:“对不起,柳师兄,原谅我方才的试探。过了这么些年,我一时不敢与你相认,生怕这只是个梦。”
柳忞缓缓抬起小臂,将面前激动的女孩紧紧环抱,抚着她披肩的如瀑秀发,颤声道:“我的小师妹平平安安长大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是如何度过的?”
热泪从楼妩月的眼角倏而滑出,她抬起脸,凄然道:“山庄被毁的那一晚,管家唐伯伯为了取得六壬盒,派人追杀你后,我则被点了睡穴。之后他将我拐带到嘉鱼县幽梦湖,哄骗威逼我说出开盒的秘密……要不是我惊吓中跳入湖水,被潜水采珠的好心人救走,恐怕早就成了小小枯骨。”
“那后来你去了哪儿?”柳忞怜惜地望着楼妩月,“十几年了,想必吃了许多苦吧?”
楼妩月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采珠的叔叔见我病得厉害,背着我去绮罗宫堂主孙止水的家宅求上好的灵芝,孙叔叔旋即送我入绮罗宫请水医师救治。等我病好之后留下来,才知道鹤鸣山庄一夜被毁。我原以为你也遭遇不测,幸好神明庇佑,你还活着。”说完掩口轻咳起来。
“我如今变成这样,却不知这究竟是神的眷顾,还是它的残忍?”柳忞把住她的手腕筋脉,顿了顿,道,“夜凉露重,你穿得单薄,快进屋里。”
柳忞斜坐床沿,凝望着靠回木床的师妹,听她娓娓道来经历后,问道:“你今后打算如何?”
她有些愀然:“东溟教的使者看穿了我的身份,不管柏椿龄死了没有,兰郁园那边再也不会有楼妩月了。”柳忞略一沉思:“这样更好。听说柏椿龄是北渝有名的善人,如果被他的朋党亲眷得知你下落反而危险。你可以……做回原来的自己吗?”
“原来的自己?你是指做回‘何诗珣’吗?”她摇头,“不,现在的我是郁霓影。”
“郁——霓——影?”
“当年我受了惊吓,在最初的一两年里几乎失去了记忆,于是师父叫我忘昔,三年后他又给了我一个新名字,师父说‘郁’是纪念我落水后曾经住过的郁镇,‘霓影’则是他一次雨后观虹霓时想的名儿。”
“你的新名字很特别。”他若有所思后,又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等我伤势略好,就立即返回绮罗宫复命。”
他愣了愣:“你还要返回师门?”
“师父对我有救命及再造之恩,我不会轻易离去。”郁霓影微微一笑,将他的双手包在自己双掌内,“既然师兄为我遭受劫难,你放心,回到绮罗宫,我一定会寻机会竭力求宫中医馆的水医师,助你复原容貌。”
柳忞藏于半张面具后的双目疑惑地闪烁了一下,沉默不语。郁霓影涩涩道:“你不信我?”
他连连摇头:“我不想承他们的情。阿珣,离开绮罗宫吧。江湖人是非恩怨纷杂,你陷入其内,不会有幸福快乐的。”
她垂目道:“但我已是江湖人,岂能轻易抽身言退?何况,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为了可能活着的爹爹,为了我自己。”柳忞忙问:“你有师父的消息吗?”
郁霓影沉默起来。她一直希望寻到父亲的踪迹,三年前她听闻父亲被希望魇城的人带走的传言,在离宫执行任务时悄悄回到鹤鸣山庄的母亲墓室,发现墓室内干干净净,很是诧异。那时她身上有痼疾,仍无法长时间摆脱师父的药丸和绮罗宫的温泉,难以抽身追查家事。
夜风徐徐穿过门窗,她的声音越发轻缓:“听当地人说,爹自火中失踪后,院内仅留下他染血的佩剑。可是我一直相信爹不会默默含冤死去,他定是被纵火的恶人带到一处秘密据点囚禁,靠毅力等着我某日去解救他!”
“那你查出纵火之徒的幕后主使了吗?”
“这些年我暗中查探,怀疑凶手很可能是希望魇城的人,因为我从山庄遗物中得知娘亲的死和他们有关。不过证据尚不足,而且我一时也难以进入魇城查找爹的踪迹。”
柳忞奇道:“希望魇城?就是那个江湖传言中诡异莫测的西域组织吗?”郁霓影点点头。
半晌过后,柳忞深深叹了一口气,凝视着她疲倦的面容毅然道:“我近日卖药材时,听说雪域魇城给各大门派下了招亲的拜帖,你若能去探秘,一定要记得带上我。”
郁霓影看着他布满伤疤的双手,坚决地摇头:“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这样做,我不能让你再次为我受伤害!”
柳忞嘴角微微一颤,哑声叹道:“师妹,何必让自己在一片暗夜里负重孤行?不如求求你的师父,看他有没有办法帮你?”没想到郁霓影凄然一笑:“我不想求他。”
柳忞愣了一下,疑惑道:“为什么?难道你不是宫主的爱徒吗?”
她却涩涩苦笑:“他未必肯帮我寻找父母。”她挽起长袖举起左手臂,有几道交错的隐约鞭痕:“你看,这是幼年的我哭着找爹爹时,被师父的鞭刺所伤。”
柳忞愕然道:“他为什么要狠心打你?”
她摇头道:“不知道,可能……可能是他不希望见到那时的我不肯好好学琴,夜夜出逃蝶轩,一味地叫嚷哭泣吧。那一顿责打后,我再也没提回家之事。”
柳忞有些怜惜道:“那时的你定是很难过。”她冲他笑了笑:“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很欢喜。”
“为什么?”
“因为你还活着啊,这对我是莫大的鼓励。”
柳忞颔首轻嗯一声,仍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如深秋寒潭般喜忧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