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和诸将簇拥着福王上岸,史可法则代表南京群臣一起欢迎。
双方还是颇有默契,并未在此时提起福王监国之事,史可法等人对福王一行也算是冷眼相迎了。
而从码头至水关城门,再到城中街道,至南京禁城一带,诚意伯刘孔昭大张旗鼓,操江提督下的三营官兵数千人从水西门一直列队,将小半个南京都警卫了起来。
以福王未来的身份来说,倒也是配的上。
福王暂且在舟船上安置,就在燕子矶安置下来,南京宫室破败不堪,而且肮脏无比,现在根本便不能住人。
朱由崧对此倒是无可不可,李自成破洛阳时,朱由崧仓皇逃窜,连母亲都没顾得上。他当过乞儿,伪装成行商,在逃出生天两年后才得封福王,朝廷也不会如他父亲老福王继位时那样,天子搜刮天下钱粮和大量田亩供福王享用,朱由崧即位之后,朝廷赐给的钱粮相当菲薄,几乎无以自给。
待崇祯十七年朱由崧南逃至淮安,更是寄人篱下。
对南京官员的安排,朱由崧根本没有不满之处。
“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叩见福王殿下。”
“总督凤阳臣马士英叩见福王殿下。”
史可法对福王虽是行叩拜礼,却并没有称臣。
两相对比,两个红袍文官的态度大相径庭。
“两位大人请起。”朱由崧角巾布衣,端坐椅中,虽然这几年颠沛流离,其身形还是相当的肥硕。
坐船从淮安一路抵南京,数日颠簸,朱由崧也是明显的疲惫了,但此时不光是有史可法和马士英,舟船中侍立的还有卢九德和韩赞周等大太监,此外还有魏国公徐弘基和诚意伯等城中勋贵,这些人足以决断朱由崧的未来,他岂敢怠慢?
在这位福王这几年的生活中,他渐渐悟得了一个道理,世间没有什么尊贵的血脉,离的远的人才会遥望天子亲王,离的越近,这些大人物就只会考虑怎么操纵影响皇帝,怎么在皇权之下获取更大的利益。
利益才是所有人最终的目标,哪怕是满嘴仁义道德的君子们,也无非如此。
这种生涯既使朱由崧内心相对淡泊,对眼下的权力和身份变化并没有太多欢喜,而另一面就是使得他原本养成的懒散性格往悲观方面发展了。
在南京宫室修复后,朱由崧使人挂了一副对联,上书:万事不如杯在手,百年但见月当头。
这种虚无享乐的心思,当然不是纯由东林党人诬陷。
这种心理和原本就胆怯,懒散的性子,在四镇诸将在舟船时见福王时,也是尽显无疑了。
马士英拜见之后起身侍立一旁,也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福王殿下。
诸镇将见福王后,当然是提起拥立之事。
诸将拥立也是希图富贵,但福王殿下唯唯诺诺,既没有慷慨允诺,也没有对四镇许上什么好处,更没有展现出什么雄才大略,或是最起码的担当。
说话含糊不清,和四镇将领交谈时甚至相当畏惧,怯懦。
马士英内心升起对眼前这位福王的由衷鄙夷,这位殿下,实在非人君之相。
想起当年陛见崇祯皇帝时,那种对帝王威严的敬畏,对皇帝的畏惧,那种战战兢兢的姿态和畏惧的心理,想起来还恍如昨日。
本朝大臣,只要见过崇祯皇帝的,无不被皇帝的威严所慑服。
大明列祖,除了太祖到成祖勤政外,仁宗和宣宗已经极少亲理政务,到英宗之后,宪宗开启了不见大臣不听政,由司礼到内阁处理政务的传统,从太祖之后,真正勤政,每天都见大臣,每日都上朝听政的,也就只有已经自杀的崇祯皇帝了。
马士英轻叹一声,声音几微不可闻。
此时史可法,徐弘基,刘孔昭,包括卢九德,韩赞周等人俱再次跪下,由史可法带头道:“国不可无国本,请殿下速速进城,仿景泰故事,以亲王监国。”
朱由崧脸上还是有迷糊之色,右手袍角一动,似是想挠头,但还是忍住了。
众人听福王道:“太子,永王,定王下落不明,又有桂王,潞王等宗室尊长来,寡人监国非宜,请诸君收回所请。”
史可法叩首道:“今国事如此,天下板荡,大行皇帝刚毅无比,于京师殉国。天下岂可长久无主?殿下血脉最亲最近,太子,定王,永王俱陷贼手,缓急难至,为国本计,为大明计,为太祖高皇帝计,殿下请不要再推辞了。”
徐弘基,马士英等人也是叩首道:“请殿下监国。”
朱由崧半垂下头,低声道:“寡人落难至此,岂复他想?孑然一身,身边一个侍奉之人都没有,何谈监国?”
“宫室,太监,都人,都会齐备。”史可法沉声道:“南京宫室,臣已经督促内守备府多派将士并匠人修葺晒扫,数日后便可勉强入住。今天下未得太平,流寇,东虏之威胁迫在眉睫,请殿下以国事为重!”
这话说的便是有些重了,朱由崧有些畏怯的看向四周。
这些红袍大员,国公,太监,还有舟船外环立的手持兵器的武将,这一切都令朱由崧感觉陌生,并且相当的畏怯。
“请殿下以国事为重!”史可法再次叩首。
徐弘基,马士英等人,亦再次叩首。
“勉强从卿等所请。”朱由崧含糊不清的答道:“寡人愿监国。”
仿佛是错觉,还是真实所见,朱由崧看到史可法先叹息一声,接着又是皱紧了眉头。
“既然如此。”史可法道:“殿下先从三山门进城,去拜谒孝陵,然后从朝阳门入东华门,谒奉先殿,再从西华门出,入南京内守备府暂居。我等抢修打扫南京宫室,在五月初时请殿下由行宫再入宫室,行监国礼,并诏告天下。”
“一切如卿所请。”
“那殿下可以准备起行了。”
大事妥当,在场的人还是流露出了一些轻松的神色,史可法和徐弘基等人先外出安排,告诉吕大器姜曰广高弘图等人,大事底定了。
在场的人多半是叹息,摇头,甚至脸色冰冷。
没有一个人表现出欣喜或欣慰之情,相对来说,名份早定的太子,甚至是永王或定王在此,必会引发一阵阵欢呼,甚至会有人激动的流泪。
哪怕是潞王或桂王在此,其正位监国也会使人感觉欣慰,大明还有主上,仍然有大半江山和百万兵马,大事犹有可为。
只有这位福王殿下,望之不似人君,不知道是人的错觉或是执念,又或是真实如此?
在众人准备车马仪卫之时,马士英和卢九德二人留在舟船之中。
两人对视一眼之后,马士英将袖中一封信抽出,躬身道:“殿下,臣这里有一封信要请殿下观阅。”
“何信?”
“殿下观之便知。”
朱由崧打开书信时,先是茫然,接着便是有些愤怒,再下来便是脸红过耳。
信件是史可法所书,上书的便是朱由崧的可不可立。
“史阁部恐怕是道听途说。”朱由崧感觉内心受了伤害,适才史可法带头奏请他监国,朱由崧内心还是颇为激动和感激。
虽然四镇拥立,马士英迎头赶上,又有卢九德这个监军太监支持。
但朱由崧同样也是知道,大权是由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掌握。如果此人不迎奉自己,早在四镇决定拥立之前怕就是可以迎立其余的亲藩入南京监国。
在看到七不可立书信之后,朱由崧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和欺诈,对史可法的观感已经是急转而下!
“我虽饮酒,却从未过量,何谈酗酒?贪。淫更是可笑,现在寡人孤身一人,何曾谈起贪。淫?不孝,不读书,干预有司,更是胡说八道,简直欺人太甚!”
如果没有突发情况,或是真正叫朱由崧生气的事情发生,其性格还算是比较温和,甚至很多事就是无可不可,并不会太固执已见。
但所谓的七不可立,对朱由崧是一种实实在在的羞耻,令他出离愤怒,也就不足为怪。
“此辈还记着神宗年间老福王之事,这是非议殿下的由头。”马士英俯身碰首,从容道:“臣并非要离间殿下和大臣,只是请殿下心中有数,绝不可被此辈操持大政就是。”
“寡人明白了。”朱由崧恨恨的道:“过几天再说,此事就拜托马先生了。”
朱由崧倒是没有蠢到家,知道朝臣中要打一派便得拉一派。
史可法和他代表的东林党人既然对自己如此不恭,那以就得拉拢率先拥立自己,且非常听话恭谨的马士英。
马士英并非翰林出身,但本朝已经闹到这般地步,旧规矩当然说不得多少,朱由崧以先生相称,已经明示了马士英可以入阁。
若排挤走史可法,马士英在内阁中虽不能一言九鼎,但也有了一席之地。
对这样的结果,马士英已经相当满意。
东林可以被阴一次,但马士英对双方的实力对比相当有数,想要彻底干翻东林,在北京有可能,在南京是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