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只是一瞬间,陶然儿便感觉暴民的喊杀声突然大了数十倍,巨大的喊杀声如同海浪一般扑到她的面前来,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人突然冲惊涛骇浪浪冲到了深海里,淹没在巨大的浪头里,几乎要窒息了。
她知道此时此刻,她和李三两个人已经处在暴民当中了,陷在了暴民的汪洋大海里。她紧紧地闭着大眼,死死地控着马缰绳,面色惨白得仿佛暗夜中雪白的陶器,她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从马背上掉落下来,到时候,暴民的大刀长剑纷纷砍将下来,她立马要变成饺子馅了。
在黑暗和恐惧中,听到李三在她头顶冷冷地说道:“我要大开杀戒了。”
什么,他要屠杀暴民?!如同晴天霹雳,陶然儿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无数暴民,他们如同蚂蚁一般,拿着武器,红着眼睛,向他们旋风似的冲过来,因为,李三穿着中原的士兵的衣服,又骑着战马,暴民们一致认为他们是王家军队里的人,所以不顾一切地带着巨大的仇恨冲将过来。
陶然儿拼尽全力对李三大声说道:“不,你不能杀他们!”
如果李三大开杀戒,那么,他们与王思明又有什么区别?王思明屠杀暴民,让暴乱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现在李三又要杀暴民,这不是让情势更加恶化吗?
李三面罩寒霜,冷冷地说道:“你不同意?那我们就只有死在这里了!”
这个时候,仿佛为了证明李三话语的无比正确性,一个暴民闪电般的冲到他们的马头前面,一个大锤恶狠狠地砸将过来,陶然儿吓得失声尖叫。
李三于电光石火之间,拉起马缰绳,马儿恐怖地嘶叫着,奋起四蹄,终于逃过一劫,可是那一锤却砸在了另一个想偷袭陶然儿和李三的暴民头上,立马脑袋似西瓜般开花,红色白色的脑浆崩裂出来。
有暖乎乎的液体彪到陶然儿的脸上,血腥气似轻纱般弥漫开来。
陶然儿无意看到这一幕,立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伏在马背上,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灿烂的太阳光照着眼前的一切,其恐怖无法用言语形容。
原来暴乱已经到这了这么可怕的地步,原来暴民已经仿佛猛兽了!
李三冷冷地说道:“所以,为了活下去,我必须杀他们!”他挥动了手中的长剑,向一个暴民闪电般地刺杀过去。
李三是武艺极高超之人,说话间,那柄锋利的长剑,已经寒光闪闪地刺到了暴民胸前。
陶然儿看到那对胸,鼓起如同山峰,立马意识到眼前这个暴民是一个女的,她大声叫道:“不,她是女的!”
李三也征了征,向来信守不打老不打小不打女的武士精神,他手中的长剑停在女暴民的胸前颤抖不止。
陶然儿看着那个暴民,虽然穿着烂衣破裳,脸上涂着煤灰,作男人打扮,可是从她突然涌现的泪水,她断定面前的暴民是个女人无疑,而且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
和她年纪相仿——
一个年轻女人,却变成了暴民,可见这个世道到了多么可怕的地步,可见这个王朝昏庸腐败民不聊生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
愧疚感如同潮水一般向陶然儿涌来。
她的内心一阵自责,阳光下的暖风吹在她冰冷的脸上,只觉得一切充满了悲伤和讽刺,她看着那个女暴民,对她轻轻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回家和相公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回家抱孩子?”而是来参加暴乱?
一席问话触动了女暴民的心事,她流着泪,哆嗦着嘴唇,脸色如同死灰,沙哑地说道:“我相公,死了,被你们杀死了!我孩儿,也死了,他才五岁,也被你们杀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要杀了你们!”
女暴民说到这里,声音尖锐,整个人如同厉鬼,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
李三立马回剑来挡。
陶然儿明白过来,是王思明军队杀了她的相公和她的孩子,所以她没有活下去的动力,她要寻死,在寻死前,她参加了暴乱,目的是为她的孩子和相公报仇。
明白了这一点,陶然儿的内心一片冰凉。
李三对陶然儿说道:“她要杀我们了,所以我原本不杀女人的,现在为了自保,也只能痛下杀手了!”
“不!”陶然儿又大叫了一声,伸出手握住了李三的手,那把剑原本刺向女暴民的喉咙,此时此刻,却因为陶然儿的阻挡,只挡住了女暴民刺来的那一刀。
陶然儿对着女暴民厉声说道:“你看清楚,我不是王思明,我也不是那个老皇帝,我是女军师,是长公主,你相信我,你回去,我一定好好治理国家,让你们安居乐业,请你相信我!”
女暴民征了一征,看向陶然儿。
陶然儿心中升起一线希望,对着女暴民极为诚恳地点点头,她对李三大声说道:“你不要杀害她!让我试试我的方法,也许我能说服她,以暴治暴,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他们现在是暴民,可都是被逼的,他们从前都是老实本份的老百姓,如果世道昌明,人人安居乐业,这个世上不会有暴民!”
李三听着有些动容,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好像真的不是普通的女人,她有高于凡人的心胸和魅力。李三的内心思绪起伏。
女暴民也停止了手中刺杀的动作,但是她看着陶然儿,对她冷嘲地说道:“你是女军师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让王思明杀我的相公孩子?”
陶然儿大声说道:“我没有叫他这么做,他骗取我父皇的江山,我恨他还来不及呢,我又怎么会与他狼狈为奸,你相信我,回家去吧,我一定好好治理这个国家,以后乱世结束了,人人可以安居乐业,就再也不会有人死相公,有人死孩子了,好不好,你相信我,回家去!”
女暴民呆在那里,看着陶然儿,陶然儿的脸上写着诚挚无比的恳求,女暴民仍旧流着眼泪,脸上是将信将疑的神情。
陶然儿对她温和地说道:“虽然你的相公死了,孩子不在了,但只要我平定暴乱,那么你亲戚的相公,孩子,娘子都会好好地活着,如果让暴乱继续下去,最后的结局就是所有人都会死去。”
女暴民呆了呆,这个时候,听到一个狂乱的喊声,然后“砰”的一声,女暴民死在了陶然儿的面前,原来是在陶然儿说话的时候,一个暴民想偷袭他们,拿着锄头砍了过来,暴民在陶然儿和李三的后面,他们没看到,与他们面对面站着听她教化的女暴民却听到了,因此,电光石火间,她替他们挡了一锄头,此时此刻,女暴民已经血流披面,奄奄一息。
她倒在地上,看着陶然儿,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对她说道:“公主,一定要记住你的话。”然后断气了。
陶然儿放声大哭,李三挥动马刺,带着她逃离危险之地。
经过了数小时的策马奔驰,李三终于带着陶然儿逃出了暴民的围堵之中,他们来到了一个偏远的郊外,李三让马儿放慢了速度,然后跳下马来,又扶着陶然儿从马上下来。
原本人喊马嘶,无比喧嚣恐惧的暴乱场面,终于不见了,四周一片安静。
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的寻找王思明,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一天就在血雨腥风中过去了。
在斜阳的照射下,陶然儿才发现自己和李三两个人已经成了血人,这衣服上的鲜血,都是暴民和王家军队的鲜血。
晚霞笼罩着他们,她与李三的脸上身上一片红,整个世界也笼罩在一片暮色当中。
李三站在一侧,冷漠地看了陶然儿一眼,对她讽刺地说道:“看来,你的劝说暴民的方法也没什么用啊。”
陶然儿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对他说道:“怎么没用,那个女人,最后不是为我而死吗?”
李三闲闲地说道:“可是今天一整天,只有一个女人好像听进了你的说法,其它的暴民,对你可是爱理不理,见到我们就挥刀直上,呵呵,如果不是我本事高超,你我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陶然儿恼怒起来,坚定地说道:“只要成功了一个,我一定会坚持,你说我的方法不行,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
李三耸了耸眉,对她慢腾腾地说道:“关我屁事,这个破败的王朝,早就该灭亡了。”
陶然儿气急了,对他怒道:“李三,难道你不是中原人吗,国破家何在?如果国家没有了,个人又哪有安身之所!”
李三耸耸肩,对她厌恶地说道:“闭嘴吧,前面有一个客店,今晚睡在这里。”
陶然儿顺着他说的话看了看,只见不远处,果然有一个简陋至极的客店,屋顶是茅草盖的,四面的墙是用泥巴垒的,她皱起眉头,大声说道:“我不睡,你不是说要带我去找王思明的吗,怎么找了一天,也没有找到?”
李三原本低着头在往前走,听到她愤怒的指责,冷冷地回过身来,一脸乌黑地看着她,恶狠狠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他在哪,能找到是你的运气,怪我没找到,你可以马上滚!”
什么,一个守门的居然敢叫她这个公主滚蛋?
陶然儿呆了一呆,李三已经大步走进了客店。
陶然儿苦着脸,气愤让她真想一走了之,她想着她当的是什么破公主,一个守门人也不听她的话,做这个公主有个什么意思。
但是她真的能走吗,外面到处都是暴乱,离开李三的视线,她必死无疑,这样一想着,只能硬着头皮也走进了客店。
客店是一对农村夫妇开的,条件十分艰苦,环境十分恶劣,但是李三也不讲究,找了间房间睡下了,陶然儿也只好讨了一点吃的,在李三的隔壁房间睡下了。
可是夜深了,她却无论如何睡不着,今天白天经历的种种,在她的眼前重现,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浓烟,到处都是火光,她闭上眼,又快速地睁开,身上因为害怕一阵阵发冷。
不知折腾到什么时候,实在是太过疲倦,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时间不和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一件冰凉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喉咙,然后听到一声“砰”,那冰凉的感觉不在了,她呆了一呆,猛地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一弯新月。
月光如水——
陶然儿摇了摇头,想着自己是做梦了,她翻了一个身,想重新睡去,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不能杀她!她是我最爱的女人——”
什么?陶我儿猛地睁开眼睛,一颗心激动得如同擂鼓,是李信志的声音,他就在附近?!
她因为太过紧张兴奋,一骨碌爬了起来,然后下了床,如同一只猫似的,轻手轻脚地走到窗边,然后用手指沾了唾沫,舔开一个窗户洞,往外面看出去。
只见月光如梦,月光下,李三站在不远处,距离他不远,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两个人正在谈话。
黑衣人高大清瘦,光一个背影,就显得气度不凡,分明就是李信志!
李三恶狠狠地说道:“为什么,她是我们的仇人。”
那个黑衣人轻轻地说道:“我需要你去保护她,帮助她,我相信,只要她活着,这个乱世就不会持续太久,为了天下太平,家仇又算得了什么,再说,当年,是她父皇受奸人设计,错杀了我们的父亲,其实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信志,真的是信志!陶然儿泪盈于睫,再也顾不得一切,她大喊了一声“相公”,冲了出去。
然而,等到她冲出门,却哪里见到着人影,只见月光如水,她整个人笼罩在如水的月光下,远处是阵阵山风,吹得树叶沙沙直响,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有几双绿色的眼睛,她严重怀疑那是狼,立马吓得一哆嗦,回了房间。
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
李信志出现了,劝说李三不要杀她,李三却要杀她,刚才脖颈间冰凉的触感,难道是刀吗,李三要杀她,在杀她的瞬间,李信志出现救了她,之后,他们两个跑到外面,李信志劝李三不要杀她?
陶然儿思着想着,用手抚摸着自己的喉咙,如果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李三为什么要杀她?
李三到底是谁?看来李三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看门小吏,他不会那么简单?!
陶然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她想着如果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她的梦,而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么,李信志一直在暗中保护她,得知他在暗中保护自己,陶然儿突然觉得不再那么害怕了,她仿佛食了定心丸,一颗心轻松了不少。
那么李三是什么人,他也姓李,李三这个名字,到底是他的真名,还是假名,如果是真名,他姓李的话,那么他与李信志又是什么关系,与江南李家又是什么关系?
今天白天的时候,他曾经神情古怪地问她是不是作过江南的皇后,现在想来,这个李三真是非常不简单啊!
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陶然儿思着想着,睡不着,她想着等到天一亮,她一定要找到李三问个清楚。
陶然儿在床上睡不着,如同烙饼似的翻来覆去,她只能睁着眼睛等天明,外面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风吹动树叶发出来的沙沙声,黄色的窗纸上晃动着树木的黑影子,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她想着,如果一切发生是真的,那么李信志和李三为什么要避开她,刚刚他们两个明明在说话,听到她的声音,才不约而同地选择消失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陶然儿迷迷糊糊地睡过去,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阳光像一枚楔子透过窗户缝落在地上,百灵鸟在枝头唱着宛转动人的歌谣。
陶然儿一骨碌地爬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房间,往隔壁房间走去,李三就睡在她的隔壁,昨天晚上苦思不出结果的种种迷惑,只要找到李三,便可以问一个清楚了。
“李三——”陶然儿站在紧闭的门窗外面,大声叫着李三的名字。
可是里面并没有人应声,房门仍旧紧闭,陶然儿担心李三还在睡眠当中,担心他没听到,只好按捺下自己急切的声音,提高音量又叫了一声:“李三——”
里面仍然没有人应声。
陶然儿感觉古怪,她瞪着紧闭的房门,最后索性伸出手,将房门猛地重重往里一推,只听到“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陶然儿快步走进房中,四处寻找李三,却发现房间空空荡荡的,床上的被子叠放得十分整齐,很明显,李三没有在房中。昨晚,他也没在房间里睡过。
李三不见了,他没有在房中睡觉,难道昨天晚上,她大叫着李信志的名字跑出去时,李信志和李三同时消失,之后,李三再也没有回来过?
李三怎么能不回来?他是她的属下,是她的臣子,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看门小吏,他答应过她,一定要保护好她的,他怎么能不回来?
他居然敢失信于她?!
意识到李三很可能一去不回头,就这样逃跑了,陶然儿内心恐慌起来,天呐,怎么办,她面色苍白,大眼充满恐惧,她在房间的四处走动,希望寻找到李三,可李三又不是一只蚂蚁,怎么可能在房间不被她看到。
她害怕地想,是了,经过一天的相处,李三发现她一点武功也不会,甚至试图说服暴民的想法也让李三觉得她脑子有问题,大概他觉得中原落在她这个又笨又弱的蠢女人身上,无药可救,所以他连看门小吏也不做,直接跑路了,他武功高超,跑到哪一个国家,都能寻一条活路,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比中原的看门小吏要来得高大上。
这样一想着,心中更加失望,绝望感如同潮水一般,向她迎面扑来,要将她吞没。
陶然儿面对着空空荡荡的房间,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怎么办,没有了李三这个保镖,她甚至连走出这个客店的勇气都没有,外面到处都是暴民,不是暴民就是王思明的军队,她一个单身女人,只要走出去,必死无疑,可是如果她不走出去,难道呆在这个客店到地老天荒吗,这样无所作为下去,暴乱只会越来越厉害,然后中原要倒台了,然后她就只能死路一条了!
不行,不能这样,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陶然儿咬着牙站了起来,外面明晃晃的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但是她鼓起勇气,决定哪怕李三丢下她半道跑路了,她一个人,也要找到王思明,然后试着说服他,放弃以暴治暴的方法,听取她的意见,借给她军力,保护她,让她在军队的保护下,来一一说服暴民。
没有人保护了,接下来,只能一切听从天意,但愿老天爷,能保佑她活着找到王思明。
陶然儿决心一下,立马大步往外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