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芝湄如约来到铺子找叶子衿陪她去吴淞码头看歌舞皇后露茜,叶子衿有些为难地请示沈师傅,他老人家本来不太乐意,不过在赵芝湄的软语攻势外加小月的帮衬下,沈师傅允许叶子衿外出三个时辰。赵芝湄兴高采烈地拉着叶子衿出了门。
汽车没一会儿就开到了吴淞码头外,赵芝湄让司机在车里等着,自己迫不及待地下车去瞧热闹。
叶子衿还是第一次见识这样围观明星的大阵仗,码头上人山人海,有的还举着露茜小姐的图册和画报。曾经机缘巧合下叶子衿已经见过这位歌舞皇后了,她还是听子峥提起过新雨的姐姐名叫汪露秋。
赵芝湄一直是露茜的忠实听众,这会儿可劲地往人群里挤,奈何这码头里三层外三层都围着人,根本挤不进去,急得赵芝湄直跺脚。
叶子衿本来就是陪赵芝湄来的,况且也见过汪露秋,只跟着赵芝湄在人群外打转。赵芝湄忽然发现不远处停了一辆汽车,也登时顾不了什么名媛淑女形象,想直接爬上车顶上去看,她叫了叶子衿来帮忙,叶子衿一边扶着她上去一边叮嘱她小心。
待赵芝湄爬上去站稳后,她笑逐颜开地对下面的叶子衿道:“我看见了,看见了!露茜今天条白色荷叶袖的洋纱裙,手里还拿了把扇子,好漂亮呀!”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穿着黑布长衫的男人,那男人挽起袖子冲着车顶上的赵芝湄喝道:“干什么呢?快下来!也不看看这是谁的车!”
赵芝湄只顾着看露茜,见有人来赶她走,气恼道:“管他是谁的车,我出钱就是!”
那男人走到车前,推开叶子衿,对赵芝湄大声嚷道:“快给老子走人,梁老板的车你也敢踩?死丫头活得不耐烦了吧!”
叶子衿一听是梁老板,忙拉了拉赵芝湄的裙角道:“快点下来,我们走吧。”
赵芝湄见那男人说话很凶,瞪了他一眼才极不情愿地从车顶滑下来。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许多人叫喊着露茜的名字,叶子衿踮起脚望了一眼,原来是汪露秋下船了。
赵芝湄随着人潮往里面挤,很快便和叶子衿挤散了,叶子衿被堵在人群里,四下张望,也不见赵芝湄的影子。
她有些着急,忙唤着赵芝湄的名字,可是这里人太多了,密密麻麻如同蚂蚁,她没办法自由走动,身体不由自主地被人推着往前走,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起来。
就在叶子衿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时,她忽然瞥见一个戴着礼帽穿着西服的男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枪!虽然那人的帽子压得很低,但叶子衿还是大致看清了那人的半张脸,特别是他耳朵后的那颗黑痣。
叶子衿大惊,可是这会儿她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四周人声鼎沸,她就是喊了也没人会注意。
眼睁睁地见那人掏出枪对准前方,叶子衿惊慌失色,顺着枪对准的方向看了过去,那男子瞄准的竟是汪露秋!
“小心!”叶子衿话音未落,只听“砰”地一声枪响,刚才还在往前挤着看热闹的人顿时吓得四散逃命,场面乱得跟一锅粥似的,叶子衿险些摔倒,还好她极力稳住脚下,不至于摔在地上被人踩踏。
穿过拥挤慌乱的人群,远远地看见地上躺着一个白色的身影,难道汪露秋中枪了?她心里“咯噔”一下,新雨的姐姐……
叶子衿也顾不了那么多,只往与人群撤退的相反方向挤。人群里有人惊呼“杀人啦,杀人啦!”气氛瞬间紧张起来,人们像受了惊的禽鸟到处乱窜,有女人的尖叫声,呼救声,孩子的哭声……
叶子衿好不容易挤到那个倒地的白色身影前,想来汪露秋好歹也是当红明星,现在中了枪居然也没个人管,刚才还围着她的那群人早各自逃命去了。
叶子衿蹲下身,小心扶起地上奄奄一息的汪露秋,只见她胸口处红了一大片,血染红了雪白的裙子,仿佛一朵朵凌雪绽放的红梅。
汪露秋脸色苍白,见到叶子衿,眼睛迟缓地转了转,将一个东西塞到她怀里。叶子衿低头一看,是汪露秋随身携带的一把檀香扇。
汪露秋痛苦地挣扎着凑近叶子衿,低声缓缓道:“这个……收好……替我交给……华格臬路32号古玩店的……老板,请你帮我……好好照顾……新雨……”
叶子衿警觉地瞟了一眼四周,见没人注意,小心将扇子藏进袖中。
“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做到。”叶子衿握了握汪露秋的手,只见她欣慰地点了点头,手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时,一个男人大喊着“露秋,露秋!”
叶子衿抬眸一看,竟是梁啸川。只见梁啸川匆匆跑过来,他一只脚穿着鞋子,一只脚却只有袜子,本来的白袜子此时已经沾满了尘土。
梁啸川一见到满身鲜血的汪露秋,顿时泣不成声,看了一眼叶子衿,眼中有丝惊讶,却也没问什么。他连忙抱起汪露秋,又急切地喝令手下人拿了汪露秋的手袋和其他行李开车去医院。梁啸川一边跑着嘴里还在一直唤着汪露秋的名字,神情悲痛焦急。叶子衿没想到梁啸川对汪露秋倒是一片真情。
就在梁啸川抱起汪露秋的那一刻,叶子衿发现汪露秋的眼睛是看着自己的,只见她嘴唇动了动又轻轻摇了摇头,好像要说什么,可是叶子衿还没来得及追上去,汪露秋最后一丝力气已然耗尽,整个人昏迷在梁啸川的怀中。
汪露秋到底想对她说什么呢?叶子衿单凭她的口型,猜测是有几分像在说“不要”。刚才人群中的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暗杀汪露秋?
正当叶子衿疑惑时,一个声音在叫她,“子衿,子衿,我在这里!”
叶子衿扭头一看,人群中赵芝湄正在不远处朝她挥手。
赵芝湄气喘吁吁地跑到叶子衿面前,眼睛里还有泪光,忽然靠在叶子衿肩头嘤嘤抽泣起来,“子衿,他们说露茜中枪了,她是不是死了?”
叶子衿摇头道:“她是中枪了,刚才被人送去医院,现在生死未卜……”
“到底是什么人要杀她?她那么漂亮,唱歌那么好听……”赵芝湄没想到第一次见到露茜就有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她。
“你先回去吧,这里不安全。”叶子衿拉着赵芝湄往外走,这时已有巡捕房的人来了,码头很快就会被封锁起来。
叶子衿没有直接回铺子,而是回去找汪新雨,虽然心情十分沉重,但是她有必要让新雨知道这个消息。
急匆匆赶到汪新雨的家门口,叶子衿还未敲门,门忽然开了。
“子衿姐,这么巧,我正好要去学校,你找我有什么事?”新雨一身女学生的打扮,怀里还抱着几本书。
叶子衿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新雨……你要有个准备,你姐姐刚才在吴淞码头中枪了……”
“啪嗒”一声,书籍散落在地,从一册书里掉出来一张缺了一半的照片。汪新雨呆立在原地,泪水夺眶而出。
叶子衿忙俯身帮她将书捡起,只见那半张照片上是汪露秋,照片里的汪露秋不施粉黛,梳着两条辫子,眼神明亮,笑容清澈。叶子衿不经意间发现这半张照片的背面笔迹工整秀气地写着“杨子天”三个字,她也不知这名字写在照片背后是什么意思,不过此刻问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显然不合时宜。
汪新雨颤抖地接过照片,哽咽道:“这是我一直珍藏的照片……那时候姐姐还没有进百乐门……我姐姐她现在在哪里?”
“我们先去巡捕房找小虾,让他帮忙打听下你姐姐被送到哪家医院了。”叶子衿替汪新雨擦了擦眼泪,心里也十分担心汪露秋的伤势。
汪新雨急忙进屋放了书,和叶子衿一起赶去巡捕房。
下午,各大报纸的头条登了大明星露茜在吴淞码头被枪杀的新闻,一时间大街小巷舆论哗然。
有人说是她在百乐门怠慢了日本客人,所以才被报复,也有人说她惹上了某个黑帮老大,因为不肯做其小老婆而被杀害。总之各种猜想都有,报道有写得香艳的,有写得惋惜的,不过露茜的死倒成了上海滩一桩迷案。
因为当时在码头的人太多,巡捕房也无法取证,单凭血迹和子弹,根本无法找到凶手。梁啸川下令洪帮,就是翻遍全上海也要把凶手找出来千刀万剐,还不惜重金悬赏捉拿凶手。又有报道称梁啸川为救露茜跑得鞋子都掉了,在医院里一直守着露茜寸步不离,直至其死去。
一连两天,汪新雨颗米未进,人一下子憔悴了许多。叶子衿每天都让子峥去送些吃的,可是子峥每次都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晚上,叶子衿实在放心不下新雨,又煮了一碗粥亲自送过去。况且还有些事那天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新雨。
敲了一会儿门,屋内没什么动静,叶子衿生怕新雨一时悲伤过度出什么事,又连着敲了一阵。
门“吱嘎”一声开了,汪新雨双目无神,见是叶子衿,眼珠动了下,虚弱无力道:“子衿姐……你不用再送吃的来……我吃不下......”
叶子衿知道新雨这两天不大爱说话,自从那天见到汪露秋的尸首后,汪新雨撕心裂肺地哭过一阵,整个人忽然变得特别安静起来。
“我可以进来坐坐吗?”叶子衿小心试探道。
汪新雨愣了几秒,只自己转身进了屋,也没有关门。
叶子衿见她没拒绝,心里绷紧的弦松了下来。
这是她第二次踏入新雨的家中,这间屋子的陈设布置一切如昔,只是曾经摆放照片的柜子上多了一个围着白绸的相框,照片上的汪露秋冷艳高贵,眉宇间有一丝孤傲。
汪新雨独自坐在椅子上,用手帕仔细擦拭着一个缠枝并蒂莲图案的白釉瓷瓶。
“新雨,你先过来吃点粥吧,等会儿再去擦。”叶子衿看着新雨单薄瘦弱的身影有些心疼。
汪新雨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喃喃道:“姐姐说等来年梅花开了,要摘些花插到这个瓶子里,我得把先把它擦干净了,这是姐姐最喜欢的瓷器。”
叶子衿幼时在都统府见过许多奇珍异宝,她阿玛又爱好收藏,所以她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东西有一定鉴别。
当她看到那个白釉瓷瓶时,一眼就认出了那是清朝皇家御窑烧制的白瓷,放在如今价值也不菲。
她想起汪露秋临死前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汪露秋要让她将那把扇子交给华格臬路32号的古玩店老板。叶子衿后来也仔细检查过那把檀香扇,但是并没有发现那扇子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于是她问汪新雨道:“新雨,你姐姐生前很喜欢收藏古玩吗?她是不是经常去华格臬路的那家古玩店?”
汪新雨诧异地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的?我姐姐虽然不收藏古玩,但她偶尔会去那家古玩店看看,有时也买上一两件器物。”
叶子衿本想将扇子一事都告诉新雨,但一想到汪露秋最后的那个口型,又忍住了没有说出来。难道汪露秋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告诉别人吗?叶子衿有些犹豫,编了个理由道:“哦,我就是以前路过那边看到过露茜小姐几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露茜就是你姐姐……”
汪新雨眼里忽然闪着泪光,将瓷瓶放在桌上,只呆呆地凝视着,半晌才缓缓道:“我当初觉得她进百乐门是件耻辱的事,还为此和她冷战了好久,我从来不跟别人提起我姐姐是露茜,就是怕别人会用不一样的眼光看我,我甚至在外面都故意躲着她,不和她见面……可是现在,姐姐她走了,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愚蠢多么地自私……”
汪新雨伏在桌上抽泣起来,叶子衿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也别太自责,你姐姐不会怪你的,其实,她中枪后我就在她身边,她临死前还牵挂着你,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
汪新雨泪眼模糊地抬起头,忽然拉住叶子衿的手,急切问道:“那你看见了是谁朝我姐姐开的枪吗?”
叶子衿摇了摇头,“当时人太多,我只看见一个戴着礼帽的男人掏出枪对准了你姐姐,但是看不太清他的长相。”
汪新雨咬牙狠狠道:“我一定要找出那个人来为姐姐报仇!”
叶子衿心中叹了口气,那天的情况复杂,要找出凶手谈何容易。
汪新雨缓缓站起来,怔怔地走向留声机旁,将汪露秋的唱片放了进去。
歌声徐徐流淌,宛转悠扬,绮丽缠绵,静静地述说着一代名伶的过往。
叶子衿想起初见汪露秋的情景,路灯下,她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孤寂,一身紫色的奇葩衬出曼妙身姿。巨幅海报上,她的一颦一笑透着一种高贵和冷艳,恰如这支。
“斜风嗖嗖,细雨潇潇,瑶台仙葩,感萧条。长门凄切,空闺寂寥,知音何处路迢迢。谁羡,雪姿冰肌;谁赏,孤芳清标。水崖山隈,零落飘飘,幽魂一缕谁相招。不作沾泥絮,不作混堕花,只拼作玉碎香消……”
叶子衿听得心中悲凉,新雨早已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