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万籁俱寂,熊熊的篝火犹如太阳一般遮蔽了寒冷和黑暗。杨珞走出帐篷,远远就瞧见那一团火光之下,一个瘦小的身影垂首而坐,虽然瘦小,但是却无法让人忽视,身体里隐藏的力量足以让人惊讶,那笔直的脊背,仿佛泰山顶上的青松,无论积雪寒风,依旧顽强挺立,斗志昂扬。
杨珞自从再见到柳旭之后还是第一次这般平心静气地望着她,没有掺杂昔日感情纠葛,他才发现自己心里的小姑娘早已褪去了青涩,在这险恶江湖中,不莽撞、不胆怯,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以过人的胆识扭转乾坤,将众人从危机中解脱,这样的情形不知道她之前遇到过多少次,受了多少委屈才有今天这份能耐,她的性子越来越野,磨尖了利爪的豹子再也变不回温顺的家猫,可是这样的她似乎比之前更加诱人。
杨珞缓缓走近那团火焰,耳边却传来一声长叹,不禁诧异,脱口问道:“何事让你这般哀怨?”
柳旭扭头见是他,也有些意外,说道:“大半夜的你不在帐篷里待着,瞎逛游什么?”
杨珞微微一笑,在她身旁坐下:“你不也没睡?遇到什么事了?值得你这样愁眉不展,唉声叹气?”
柳旭闻言又长叹一声,苦着脸说道:“这次出来死了五十多个,重伤一百多,医药费、丧葬费、抚恤金、安置费,乱七八糟算在一起,每个人差不多要两百两银子,我一共就赚了你五千两,到头来一分不剩还要净赔两万多,换做是你,你愁不愁?”
杨珞微微颔首:“是够愁人的,不过你不用担心,毕竟是因为我才有这么多死伤,所以这些额外的开销由我来出,我明天就叫人把银票给你送来。”
柳旭斜睨了他一眼,嗤笑一声:“你可拉倒吧,你这钱我可不敢收,原以为你们杨家富贵是祖上荣光,谁知道是你提着脑袋赚来的卖命钱,这钱拿在手里我嫌烫手。”
杨珞听到这话脸上一怔,心中微动,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她了。过了一瞬,柳旭倒是满不在乎地拍了拍手,说道:“放心,这点小事,还难不倒小爷,小爷我纵横商场这么多年,家底厚得很,区区几万两银子小爷我还亏得起。”
说完又看向杨珞,见他面无表情,不由皱眉:“怎么?不信?”
杨珞微微一笑:“我信,你经商的本事我早就领教过,这么多年下来,你说自己有座金山我都不奇怪。”
柳旭咧嘴一笑,没再说话,片刻后杨珞问道:“我有件事一直没想明白,师伯收了这么多弟子,论资历论人脉都要强过你,怎么这些杂事反倒要你来出面?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可是有些事确实是不方便。”
柳旭眉毛一耷,无奈地说道:“我这也是身不由己啊。当年你家伙计瞧不起我,我一气之下离开书院,阴差阳错地就遇到了徐夫人的侄女徐巧灵,徐夫人不知道是感激我救了她侄女还是可怜我无依无靠,非要收我做干女儿,我一寻思你家里人这么看不起我,还不是觉得我没有人撑腰,现在有个侯夫人主动要跟我结亲,我何乐而不为呢?靠着武安侯南宫家这棵大树,不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吧,至少也能狐假虎威,不受别人欺负。可等我行了礼,认了亲,四处这么一转,我才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武安侯府在外人眼里看着是豪门显贵,可实际上就剩了个空架子,账上的余银还比不上我一年的伙食费。”
杨珞很是诧异,问道:“你说的是武安侯府?南宫家……缺银子?”
柳旭冷哼一声:“不是缺银子,是相当的缺银子。”
“不可能啊,武安侯府每年都有朝廷的供奉,还有皇上的赏赐,师伯自己也有产业,断不至于把日子过得这么艰难。”
“皇上的赏赐?皇上能赏什么呀?顶多就是一副墨宝,那玩意不当吃不当喝的,又不能贴在大门上当春联,有个屁用!自从当年先皇北狩,国库就一直空虚,朝廷供奉也是一减再减,要是指望着朝廷这几两银子,恐怕早就饿死了。”
“那不是还有自家生意?”
柳旭长叹一声:“说到这事,我真是觉得没有人比我师父可怜,那两年师父他老人家霉运高照,走背字一直望不到头,实在是背透了,本来家里那几样生意还过得去,但师父嫌利太薄,看人家跑航运赚钱也跟着去凑热闹,结果第一年遇上大风浪,连船带货全沉了,连根木头渣滓都没找回来;第二年码头失火,泊在码头上的十几艘货船无一幸免,全烧成了灰;第三年,赶上北方大旱,南方冰雹,师父琢磨着贩点粮食准能赚钱,把家里最后那点银子凑了凑,跑到苏杭去收粮,可回来的时候偏偏赶上了桃花汛,江水湍急不能行船,空气潮湿,不到半个月所有粮食全都发了霉。一连三年一个子没挣着,还把家底掏空了,你说这日子该怎么过?”
杨珞听完频频摇头,感慨道:“这……这……这也确实太倒霉了吧?师伯他不像是个急功近利之人,为何会随波逐流,甘愿冒这么大风险?”
“还不是身后这一万多张嘴把老头给逼急了!清平山庄刚创立时,所有的开销均由朝廷负责,只要愿意来学武,管吃管住还给零花钱,可是等老侯爷一闭眼,太宗一归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粮饷是一扣再扣,朝廷不给,师父只能自掏腰包了。”
“现在有多少人?”
“登记在册的有一万五千多。”
“既然已经负担不起了,为何不遣散一部分,让他们自谋生路?”
“遣散?你要是敢当我师父的面说这话等于是往老头心上扎刀,老头不跟你拼命才怪!清平山庄开府之时可是有三万属众,几代下来一减再减,如今只剩下一半,师父已经觉得对不起祖先了,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祖先牌位前跪上大半日,告罪反省,若是再减人数,我师父一准找根绳把自己给解决了。而且能保住这一万五千人也是费了大功夫的,这还是世子爷拥护先皇复辟,立下汗马功劳,先皇感念武安侯府世代忠良,特意命户部每年增加了几万两银子,这才勉强够开支,要是没这一出,只怕这一万多人也早就散伙了。更要命的是,先皇对武安侯府念着旧情一再维护,可是当今圣上却没那么重视,这几年粮饷又开始拖欠了,我师父一想到这事就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
“你既然已经觉察出不对了,为何不离开呢?”
“还不是我面子薄,心肠软,徐夫人刚认了我做干女儿,我不能一看人家衰败了,没油水捞了就掉头走人吧?而且那个时候正是我心情低落、抑郁苦闷的时候,我想找个清净地方好好排解一番,调整一下心态,清平山庄风景秀丽又远离是非,刚好合适,我就暂时先住了下来。”
杨珞听着神情略微有些尴尬,抿了抿嘴唇说道:“那件事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伤害到你,我向你道歉。”
柳旭似乎有些意外,怔愣一瞬,微微一笑,淡淡说道:“都过去了,不提了。”
“我们就真的回不去了吗?我对你的心意确实未曾变过。”
柳旭望向他,想了想说道:“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就如同此时此刻,我们两个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聊天,烤烤火,多自在,做什么非要给自己和彼此添烦恼呢?”
杨珞眼神里满是失望,不过很快就被他自己掩饰过去,沉默一瞬转换了话题,问道:“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做生意的?”
“我当时钱带的不多,怕被你发现踪迹又不敢让螃蟹回去拿钱,所以就琢磨着就地取材赚点零花钱,我初来乍到在伙房帮忙,跟那些伙计们聊天的时候得知清平山庄的养生膳食不论做工还是食材都很考究,在当地名门望族之间口碑甚佳,于是我就把主意打在了这上面。当时山脚下也有几个茶摊饭铺,我去各家尝了一遍,吃倒是能吃,但是味道嘛就不好评价了,但是不论手艺多差,每家店都是高朋满座,所以我琢磨着要是把清平山庄的养生膳食拿出来售卖,怎么着也不至于赔本,于是我就把这主意告诉了我干娘。”
“师伯母同意了?”
“那是自然,没有她老人家点头,我怎么可能挖得动墙角?”
“你是怎么跟她老人家讲的?照理说你这番举动实属出格,她老人家怎么会这么纵容你?”
“所以说我干娘是女中豪杰呢,那些凡夫俗子的规矩、体统,老太太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你别看我干娘动不动就给我师父脸色看,时不时地还要大打出手,可是遇上大事,老太太从来没糊涂过,师父做生意掏空了家底,干娘就把自己的嫁妆全拿了出来,用来支撑山庄的一切开销,不论我师父做什么决定,干娘必定是全力支持,所以到后来日子过得特别清苦,就连值钱的首饰都拿出去当了。也许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一跟她老人家说有生意可以赚钱,而且利润丰厚,老太太想都没想直接就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