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后花园,是被圈起来的后山,自山上而下,便是翠竹。竹林深深几重,隐蔽非常,素来是府中禁地。
此刻四周的安静却被节奏分明、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打断。
高汝旸一行赶到之时,远远看见花障之中,一白衣长身玉立,似乎是在烹制着药,氤氲的热气徐徐上升,那人十指枯瘦,浅浅点在盖上,在冬日的暗夜之中,愈加显得诡异。
葛黎扯扯高汝旸衣袖,示意他看一旁死去的家老,口鼻流血,双目紧闭,靠着竹子趺坐。
高汝旸面色沉肃,终于开口:“裴诚,你自觉自己杀孽不够,是吗?”
花障中,白衣人顾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滑过几分惊讶,“各位锐士,你们从魏国长途跋涉,着实辛苦。不用紧张,我裴诚已是你们的案上鱼肉。不用急着杀!”
言罢,他步出花障,站在月色下,负手面对着眼前的锐士。
“玉龙台,真是名不虚传啊!高汝旸?”裴诚笑意明媚,“厉害!”
高汝旸没理他的称赞,冷笑几声,做了几个手势,身后锐士上前列成剑阵,围住了裴诚,他们扯下外罩的黑衣,臂上金线勾勒的标识重新发出光彩,随之而来的是出鞘的寒光。
见高汝旸徐徐褪下黑衣,裴诚打量着一圈人笑起来,“高汝旸,前次,少幸叔徽偷袭我,他带的一百多人,被我的死士杀得一个也不剩。如今,你的锐士,却毫发无损。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有通天的本事,还是侥幸?”
“你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汝旸不再多言,唯恐失去时机,示意出剑。
裴诚在片刻间,还没反应过来,只感到四周异物穿透自己身体,他垂头看着自己身上遍布的血窟窿,汨汨鲜血涌动着。
“您,真是没耐性!”裴诚抬起头,身体被剑穿透,他回望一眼,不禁轻笑起来,“我的优昙钵华,等了这许多年,终于开了。多美!若是多耐着些时候,我就能让它在白日盛放。想不到,跟我一起赏花的,竟然是你们!高汝旸,你该觉得三生有幸才对!”
寒冷阴沉的黑夜之下,众锐士闻言不约而同看向那片雪白飘渺的花障,耳中听到,裴诚低低的倾诉,“我多次假扮客商,千里寻人,差点被宁城太守识破。虽未能得到满意的结果,竟意外得到了这优昙钵华。”
汝旸提着剑,走向那花障,沉思片刻,从怀里取出打火石。裴诚不明白,他要做甚,直到火苗弥漫在花障四周。
“不要!不要!”裴诚站立不住,倒在地上,却直直向花障爬去,“你,你可知此花的珍贵?!它是世间独一无二之物!”他怒视着汝旸,脸上因痛苦扭曲在一起。
“知道。”汝旸温和地答道,“只是,有毒的花,和有毒的人,都不应长存于世,以免坏了世间清明。”
“呵呵呵,有毒?”
汝旸蹲下,俯身对视着裴诚,说道:“我没你想的那般厉害,我远远比不上叔徽大人。你可以在死之前,细想一下,为何你的死士会如此容易败在我们手上?”
裴诚诧异地看着汝旸,倏尔,汝旸身后,浮上一个阴沉的声音,“裴大人,既然您能解得了控魂散,那就说明此毒并非不可解。以毒攻毒便是!”
“如你所说的优昙钵华,夜间开放,白日花苞闭合。若将药粉末放在花苞中,白日闭合,不会伤到旁人,夜间盛开,花香四溢,便是最无形的杀手。”叶姜徐徐解释道。
”原来如此!“裴诚了然,发出阵阵笑声,倏尔,他止了笑声,正色望向汝旸,“可你莫要忘了,我的死士,人数众多,你伤不了这么多人!”
“飞霞殿的火当是灭了,您觉得有多少死士能活着回来?”高汝旸笑着问道。
“好,好,好!”裴诚欲要拽过汝旸,反被其踹翻在地,他只听到,汝旸如水般平和的声音,在头顶盘旋,“裴诚,你祖上身为魏国世家,战功赫赫,受恩深重。你却向赵国出卖机密,泄露漳水一带兵力部署图,致使阳朔宁城罹难。又奔逃周国,蓄意挑拨魏周二国生出间隙,周国至今对魏国封锁边境。有你在一日,魏国就没有安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你说不该死吗?”
“不忠不义?”裴诚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来,面色平静地说道:“若说我害了魏国,那魏帝又对我有何怜悯?出身世家,没错,战功赫赫,敌不过一场战役失败,想我全家流放边境,变成军中奴隶,受尽欺凌。若不是魏帝,我怎会被蛮族俘虏,怎会身中控魂散,故国于我绝情,那便怪不得我断义!”
汝旸摇着头,叹息道:“可你这些半分也没伤到陛下,受苦的不过是百姓兵士,他们于你命如草芥吗?”
“高汝旸,你别教训我。你,没那个资格!”裴诚斜睨一眼,忽然喘息不已,“你故意不给我个痛快,折磨我致死,与我没甚差别!不过,死前,我倒是没甚愿望了。”
高汝旸注视着裴诚徐徐阖上眼睛,抽出满是血渍的软剑,走向裴诚,将剑身抵在他胸前。
“可惜世人再也看不到如此美丽的优昙钵华,我死后,让我变成优昙钵华吧!干干净净地存活在世间!”裴诚徐徐说道,伴着剑刃入胸,他全身紧绷,痉挛片刻,气息渐渐沉下去。
“邬洛,你废我一身武功,如今,我也还给你,呵呵呵!”裴诚低低说完,放肆地大笑,笑得容色愈加鬼魅。
“你说甚?”汝旸不解,裴诚的声音虽低,但他毫不怀疑自己的听力。
可是裴诚已在剑刃之下,断了气息,他脸上满是圆满的笑意,只是始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出了裴府,一行人迅速回到约定的地点,遇上了满身烟味的贺兰拔一众,汝旸见他面露喜色,这才安心。
“司使,按您的吩咐,那一百死士几乎全部葬身火场。”
“嗯。”汝旸点点头,“裴诚已死,再也没人可以为那些死士喂药,没了定时的供养,他们,命若游丝。”
汝旸吩咐众人先行返回驻点,整理装备,待天一亮,城门一开便速速出城。
“公子,你呢?”叶姜关切问道。
“我先去趟鹿鸣居,跟娓姬告辞,让她暂时躲避一段时间。”
“我跟您同去!”叶姜说道。
汝旸想了一下,目光越过叶姜,说:“葛黎,你与我一同吧,叶姜,你照顾卓久要紧!”言罢,也不等叶姜回应,转身向远处遁去。
呼葛黎跟在高汝旸身后,二人不多时到了鹿鸣居前。“娓姬不知是否起身,我们从后门进。”
葛黎点点头,汝旸上前轻敲三下。不多时,门后探出管事者的头,他睡眼朦胧的看了一眼来者,连忙迎进来。
“有劳您通报娓姬一声,我等明早便要离开,特来告辞!”
管事回礼,嘱咐二人稍候片刻,便上楼通报去了。
呼葛黎长长舒了一口气,盘坐在席上,说道:“等接了玄奇,我们便真的无忧了。现在,这绶淳城,我一刻也呆不下去。真想回玉龙台啊!”
汝旸依旧正襟危坐,只是唇角带了笑影,“葛黎,我先不能随你们一同回去。”
“为何?!”呼葛黎闻言一惊,连忙坐正。
“你莫慌!”汝旸宽慰道,“我答应过玄奇,要陪她去寻墨颗子。不说她脚伤未好,单说她出外这样久,墨颗子却未曾理会我的告知,想必他心中怨气颇重。我随她一起,也可向墨颗子解释一二。”
呼葛黎闻言,了然一笑,“司使您只要不去独身犯险,怎么都行!”
“从此一路而去,风光各异,景致颇佳。司使,您难得休息,可得好好珍惜啊!”葛黎打趣道。
“那是自然。”汝旸轻笑道。呼葛黎闻言,惊讶于汝旸没有跟自己较真。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甚是急切的下楼声,汝旸抬眼一看扶住门框之人,脸上露出笑意,“娓姬”
娓姬迎上前来,仔细看看,遂宽了心口,“没事便好!”
“多谢娓姬扶助,不过,等天一亮,裴诚死讯传开,绶淳城内不知又会生出多少变乱。娓姬还是早作决断,避一避风头吧。”
娓姬听着汝旸的劝告,浅浅一笑,颔首领命。
“如此,我等便告辞,他日还望有相会之时。”汝旸郑重施礼,呼葛黎跟在后面也施了一礼。
娓姬见状,“被逐之人,不敢言谢。望公子和锐士一路珍重!”言罢,徐徐俯下身去。
过了一会儿,离别前的滋味依旧回荡在室内,汝旸淡淡说道:“娓姬,那我现在去接玄奇,她还在睡吗?”
娓姬“嗯?”了一声,汝旸不解为何娓姬脸上出现困惑,解释道:“其他人等天一亮就要出城,我们也不便耽误了。玄奇的脚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吧?”
娓姬凝视了一会儿二人,咬咬嘴唇,忽然起身,呼入管事,厉声问道:“上次说公子接走玄奇,是怎么个说法?!”
管事见状,也是奇怪,他询问汝旸,“公子,那小姑娘在这呆了两天,您不就把她接走了吗?”
呼葛黎不可置信地看着汝旸,“司使,您什么时候分身了?”他低头算算日子,猛然大呼,“不对呀,那天我与司使呆在一起,他如何能,能接走玄奇呢?管事,你老眼昏花,定是认错了!”
“不会!老朽虽眼神不好,但也不至于如此昏花。我是亲眼见到公子从里间出来的,那小丫头虚弱得很。”
娓姬转脸撞上汝旸肃然的目光,胆怯地向后退了退。
汝旸想了想,霍然起身,推开门,向楼上奔去。
“司使!”葛黎跟在后面,娓姬和管事也急急追了上去。
葛黎上楼之时,发现汝旸正拿着香炉查看,“司使,您在作何?”
汝旸伸出两指,沾了一些粉末,辨识了一会儿,颓然地放下手指,转头对葛黎说道:“葛黎,我好像,低估了裴诚。”
出了鹿鸣居,呼葛黎心忧起来,“司使,我到现在都不明白,裴诚为何要抓玄奇!”
汝旸本不愿多说,此刻也只好疲惫地答道:“她是墨颗子的徒弟,而解去裴诚身上毒的正是墨颗子。听说早年时期,墨颗子为了能学到上乘医术,拜在西域密宗门下。而密宗内豢养众多药人,这些人多是战俘,密宗里的方医便用他们来试药。”
“那,裴诚之毒既为墨颗子所解,他自当感激涕零才对,更不该暗生谋害之心啊!”
汝旸看了他一眼,“裴诚不是常人,他武功被废,容貌被毁,心中怨愤更重。况且,既然他能豢养死士,便希望得到能控制人心之物,他不是要谋害墨颗子。”他目光游离,喃喃说道:“他是要得到邬洛,他要邬洛为他所用!;”
“他会不会,伤害玄奇?”呼葛黎低声问道。
“不知道,说不准。”汝旸停下,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色,怅然说道:“若是裴诚没死,他会以玄奇相要挟,威胁墨颗子现身。但是,现在他死了,玄奇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呼葛黎见汝旸那副颓然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知说甚好。
“为今之计,只有找到那几个幸存的死士,不过,若是他们愿为主人报仇,那便更好了!”汝旸握紧手中剑,抬头一看前方却愣住。
“叶姜!”呼葛黎大叫道,“你没跟着去城外?”
叶姜感到手中的不适,鸽哨被他紧紧攥在左手中,不断颤抖着,他控制着恐惧,笑着看向汝旸,问道:“公子,是小叶子送玄奇上船的,她此刻不是应该在船上吗?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第一缕晨光终于冲破云层,晦暗之色渐渐退去,三人隔着几十步相互遥望着,却谁也不肯再向前一步。